王国维、陈寅恪、钱锺书三家诗札记

国学⼤师王国维的经典诗词与语录，⼀⽣⾄少要读⼀次！王国维王国维是中国近、现代相交时期⼀位享有国际声誉的著名学者。

郭沫若称他为新史学的开⼭，不⽌如此，他平⽣学⽆专师，⾃辟户牖，成就卓越，贡献突出，在教育、哲学、⽂学、戏曲、美学、史学、古⽂学等⽅⾯均有深诣和创新，为中华民族⽂化宝库留下了⼴博精深的学术遗产。

王国维的诗词1. 蝶恋花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花底相看⽆⼀语，绿窗春与天俱莫。

待把相思灯下诉，⼀缕新欢，旧恨千千缕。

最是⼈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光绪三⼗⼀年（1905）春天，长期奔⾛在外的词⼈回到家乡海宁。

夫⼈莫⽒原本就体弱多病，久别重逢，只见她⾯⾊更显憔悴，不禁万分感伤。

这⾸词，或许就是此时⽽作。

“阅尽天涯离别苦”，开篇即直陈久别给⼈带来的苦楚。

离别诚然是痛苦的，在词⼈眼⾥，连相逢也是苦楚的：时间⽆情，荡去了容颜，⼀分重逢之欢难抵⼗分久别之苦。

莎⼠⽐亚《⼗四⾏诗》说“⼀切少男少⼥皆将如扫烟筒者同归于灰烬”，这正是王国维“最是⼈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之深意。

2. 蝶恋花满地霜华浓似雪。

⼈语西风，瘦马嘶残⽉。

⼀曲阳关浑未彻。

车声渐共歌声咽。

换尽天涯芳草⾊。

陌上深深，依旧年时辙。

⾃是浮⽣⽆可说。

⼈间第⼀耽离别。

光绪三⼗⼆年（1906）秋，词⼈曾奔⽗丧南归故⾥。

这期间所写的诗词充满着悲凉的情调。

本词写离别时的情景，残⽉出门，西风瘦马，词⼈不幸的遭遇加上他忧郁的天性，使他更感到⼈⽣的虚幻了。

3. 点绛唇屏却相思，近来知道都⽆益。

不成抛掷，梦⾥终相觅。

醒后楼台，与梦俱明灭。

西窗⽩，纷纷凉⽉，⼀院丁⾹雪。

1907年春，王国维的妻⼦莫夫⼈在海宁离世，他为了表达对已离世的妻⼦的哀悼，便写下了这⾸词。

这⾸《点绛唇》是⼀⾸难遣相思、孤凉凄惶的情词。

词⼈⼀反常规，运⽤先写情、后写景的叙述⽅式，将幽清景⾊留⾄词末，此时相思散去，空留⼀院丁⾹⽉⾊，殊不觉相思已全在其中，让⼈读后⽆限回味。

4. 蝶恋花百尺朱楼临⼤道。

浅论《宋元戏曲考》在戏曲研究史上的意义肖艳平【摘要】This paper tries to straight up the academic meaning of History of Xiqu in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in the Xiqu studies, interprets its unique insights and its inspiration for later scholars, reveals the relation between this work and the Xiqu studies of later hundred years.The concepts of Xiqu in History of Xiqu in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stipulates the field of later hundred years Xiqu studies.%本文试图梳理《宋元戏曲考》在中国戏曲研究史上的意义,阐释其独具开创性的见解、对后学的启发,以及后世百年戏曲研究与其的对话关系.《宋元戏曲考》对中国戏曲的认识规定了后世百年戏曲研究的场域.【期刊名称】《青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年(卷),期】2017(039)001【总页数】5页(P140-144)【关键词】《宋元戏曲考》;戏曲;自然;学术史【作者】肖艳平【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100871【正文语种】中文【中图分类】I206.09王国维一生的学术兴趣有两次大的转折，一次是从西方哲学转向中国文学，一次是从哲学和文学转向中国古史研究。

辛亥革命后，王国维与罗振玉远走日本，受后者影响，他开始从事甲骨文、古音韵学研究。

《宋元戏曲考》*应商务印书馆之命，王国维将此书命名为《宋元戏曲史》，并分章连载于《东方杂志》，后出单行本，仍命以该名。

但该书目并非王国维的本意。

《七缀集·诗可以怨》读书笔记《诗可以怨》最初是钱钟书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的演讲稿，他在开篇就讲到，中国学者去日本讲学，是一件很大胆的事，然而钱钟书先生就是这么大胆的人，他不仅讲了，还讲得如此生动形象，通篇的古今中外旁征博引，举一反三尚嫌不够，必要时乃至举一反十而不止。

这也从正面和侧面体现了钱老先生的知识渊博。

《诗可以怨》这篇文学批评主要向我们阐述了创作者在痛苦的环境下能创作出更好的作品，好诗更多的是对苦闷和愁怨的表现和发泄。

为此钱钟书旁征博引，借用古代文人和外国文人的观点，来阐述和论证自己的观点。

但是通过仔细阅读和推敲，钱老的这篇文学批评还存在一定的局限性。

本文从儒家诗论的四大功用中单抽出“怨”来谈，《论语》中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怨”虽然是末了一个，但历数古来的大著作，都是遭贫困、疾病以及刑罚折磨之后所作，正所谓“文章憎命达”。

诗歌中那些被人熟记多为描述人生坎坷的诗篇，像杜甫的：“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登高》），又如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过零丁洋》），都写出了人生的坎坷，让人唏嘘。

然而这里有一个可能被我们忽视的问题，钱先生在阐述这个问题的时候，往往从个体的立场和角度来说明“诗可以怨”，没有从群体的立场和社会的立场去解读和说明。

以我们现在所学到的知识所知，个体无法离开群体和社会，他会受到群体的制约。

因此，钱老在阐述“诗可以怨”时，可以站在更高的角度出发，从个体忧国忧民到群体的颠沛流离，从群体的民生疾苦到社会的天下动荡来述说，以群体和社会因素推动个体创造出“怨”的文章，显得更有说服力。

钱老的举例也是他文章的一大特点。

钱钟书在文中提到了这么一个比喻，很多文人将诗比作牡蛎里的珠子，是痛苦的病料，是病态的分泌。

钱钟书举众多例子证实了这个比喻的高明之处。

刘勰的《文心雕龙》中直接有讲到：“敬通雅好辞说，而坎禀盛世；《显志》《自序》，亦蚌病成珠矣。

中国现代诗论40家近代中国文学发展至20世纪初期，面临了改革开放的浪潮。

在这个时期，中国现代诗论出现了40家不同的派别和流派。

这些学者和文化评论家以其各自的独特观点和风格，对中国现代诗歌作出了深刻而有力的解读和评价。

本文将介绍其中的几位代表，以展现他们对中国现代诗歌发展的重要贡献。

1. 王国维（1877-1927）王国维是早期中国现代诗论的代表人物之一。

他在《人间词话》中提出了“境界即意境”和“境界即感境”的观点。

他认为诗歌应该通过创造独特的意境和感境来表达情感和思想。

2. 胡适（1891-1962）胡适是中国现代诗论的先驱之一。

他在《文学改良刍议》中提出了“白话文学”的概念，并主张将现代诗歌写作语言转向口语化。

他认为诗歌应该接近人民生活，以便更好地表达当代社会的声音。

3. 梁启超（1873-1929）梁启超是中国近代文化评论界的重要人物之一。

他的《文化雪窦》一书提出了“文学霸权”的理念，主张将文学从封建文化体系中解放出来，逐渐走向现代派作品。

4. 鲁迅（1881-1936）鲁迅是中国现代文学和思想的重要奠基人之一。

他在《狂人日记》和《阿Q正传》等作品中，对现代诗歌表达方式进行了批判和反思。

他强调诗歌应该关注现实社会问题，呼唤人民的觉醒和解放。

5. 余光中（1928-2017）余光中是中国当代诗论界的重要代表。

他的诗论作品《诗的玩具》和《怀念鲁迅》等，以及他的诗歌创作，深受读者喜爱。

他强调诗歌创作应该具有张力和对话性，以反映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关系。

除了上述学者外，还有许多其他重要的诗论家给中国现代诗歌发展带来了丰富的观点和思考。

例如，戴望舒、艾青、北岛等，他们对于诗歌形式、内容和风格都有独到的见解和发展。

总结起来，中国现代诗论40家形成了多元且丰富的学派和流派。

他们的观点和理念帮助了中国现代诗歌走向新的高度和境界。

今天，我们仍然能够从这些伟大的学者和诗人的诗歌中感受到他们的智慧和创作的力量。

我们应该继续致力于研究和传承中国现代诗论的精神，以推动诗歌的创新和繁荣。

钱钟书的作品有哪些钱钟书(1910-1998)，字默存，江苏无锡人，中国当代著名的学者和作家。

著有《管锥篇》、《谈艺录》、《七缀集》等学术著作，小说《围城》、散文集《人·兽·鬼》等文学作品。

下文是网整理的钱钟书作品，欢迎收藏。

1.《谈艺录》中国一部集传统诗话之大成的书，也是第一部广采西方人文、社科新学，诠评中国古典诗学诗艺的书。

本书征引或评述的内容包括曾作为思想理论界显学的佛学、精神分析学、结构主义、文化人类学、新批评和较新起的流派如超现实主义、接受美学、解构主义等。

钱锺书的《谈艺录》突破了“中体西用”的文化、思维模式,站在中西文化、中西诗学的交汇点上来探讨普天下共有的“诗眼”、“文心”。

这种“打通”式的研究使得《谈艺录》不仅在内容上,更在方法论上成为中国诗话史上难以逾越的顶峰。

钱氏渊雅浩博的学力和洞微烛隐、老吏断狱的眼力为他从事“打通”式研究提供了可能。

而在此基础上形成的敢向历代名家论短长的学术魄力,更体现了钱学独有的魅力。

2.《围城》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部风格独特的讽刺小说，被誉为“新儒林外史”。

《围城》是钱锺书的一部长篇小说，堪称中国现当代长篇小说的经典。

小说塑造了抗战开初一类知识分子的群像，生动反映了在国家特定时期，特殊人群的行为操守、以及困惑。

从另一个角度记述了当时的情景、氛围。

虽然有具体的历史背景，但这部小说揭示的只是人群的弱点，在今天依然能够引起人们的共鸣。

3.《宋诗选注》《宋诗选注》是钱锺书精心选篇、细致注释的一部精品，是宋诗选本中的佼佼者，出版以来受到广泛好评，几经修订，已成经典之作。

其注释思维开阔，引述广博，启发读者良多。

4.《写在人生边上》由钱锺书先生和杨绛先生提供文稿和样书，比较全面地呈现了钱锺书先生的学术思想和文学成就。

5.《人兽鬼》钱锺书所著的《人兽鬼》里的人物情事都是凭空臆造的。

不但人是安分守法的良民，兽是驯服的家畜，而且鬼也并非没管束的野鬼;他们都只在本书范围里生活，决不越规溜出书外。

钱钟书对陈寅恪“以诗证史”的批评一胡晓明先生在《陈寅恪与钱钟书：一个隐含的诗学范式之争》一文中曾指出钱钟书和陈寅恪代表两种不同的研究范式。

简而言之，陈注重诗歌的背景和历史学意义，而钱钟书注重诗歌的纯美学价值。

在1958年出版的《宋诗选注》中，钱钟书对1951年初版的《元白诗歌笺证稿》进行了间接批评。

钱钟书认为，史料的优势在于把事情“叙述得比较详细”，但诗歌“更集中，更具体，更鲜明，产生了又强烈又深永的效果”，假如诗歌“缺乏这种艺术特性，只是枯燥粗糙的平铺直叙，那么，虽然它在内容上有史实的根据，或者竟可以补历史记录的缺漏，它也只是押韵的文件……因此，‘诗史’的看法是个一偏之见”。

接下来，钱钟书进一步强调，“文学创作的真实不等于历史考订的真实”，他说：“历史考据只扣住表面的迹象，这正是它的克己的美德，要不然它就喪失了谨严……所谓穿凿附会；而文学创作可以深挖事物的隐藏的本质，曲传人物的未吐露的心理……考订只断定已然，而艺术可以想象当然和测度所以然。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妨说诗歌、小说、戏剧比史书来得高明。

”在这里，钱钟书说明，文学因其测度和不拘泥于表面的真实而能到达更高明的，对事物本质的认识，这不能不说是对文学的本质的一种有洞见的评价，也在不经意中，把文学放到了史学之上。

但是，陈寅恪也绝非像钱钟书讥讽的那样迂腐到混淆诗歌和史学的区别。

他在《元白诗歌笺证稿》第一章就明言：“……文人赋咏，本非史家纪述。

故有意无意间逐渐附会修饰，历时既久，益复曼衍滋繁，遂成极富兴趣之物语小说，如乐史所编著之《太真外传》是也。

”然而陈氏的方法，在于把古诗作为一种而非唯一的史料加以批判使用，并参以其他材料辩正。

在《长恨歌》中，陈寅恪由“春寒赐浴华清池，华清水滑洗凝脂”一句看到的是唐代“温汤疗疾之风气”，并进一步依据其他史料指出本风气“本盛行于北朝贵族间”，又由白居易《江南遇天宝乐叟》中“我自秦来君莫问，骊山渭水如荒村”看出“安史之乱”后唐帝国的凋弊。

２０１９年第１期(总第２８２期)㊀㊀㊀㊀㊀㊀学㊀习㊀与㊀探㊀索Ｓｔｕｄｙ＆Ｅｘｐｌｏｒａｔｉｏｎ㊀㊀㊀㊀㊀㊀㊀㊀㊀Ｎｏ.１ꎬ２０１９㊀㊀㊀㊀㊀㊀㊀㊀Ｓｅｒｉａｌ.Ｎｏ.２８２当代文艺理论与思潮新探索学术遗民情结的两代诗证从«陈寅恪诗集»到钱锺书«槐聚诗存»夏㊀中㊀义(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ꎬ上海２００２４０)摘㊀要:在中国学术史上ꎬ陈寅恪㊁钱锺书属辉映中国学术苍穹的双子星座ꎬ谁也无法遮住其光芒ꎮ若置于 学术遗民情结 一案ꎬ他们之间则有更多㊁更耐人寻味的可比性ꎬ即他们的思想轨迹皆含有从 我是谁 ң 我从哪里来 ң 我能干什么 ң 我将怎样 这串排列ꎮ具体来看ꎬ陈寅恪 遗民情结 诗链由 文化神州 ң 桃花梦船 ң 艳魄可招 ң 一榻萧然 四环相衔而成ꎻ钱锺书 遗民情结 诗链则由 吾甘殉学 ң 梦里故园 ң 违俗别蹊 ң 桃李不知 相衔而成ꎮ关键词:学术 逸民 ꎻ学术 遗民 ꎻ陈寅恪ꎻ«陈寅恪诗集»ꎻ钱锺书ꎻ«槐聚诗存»中图分类号:Ｉ２０６ꎻＩ１０９㊀㊀文献标志码:Ａ㊀㊀文章编号:１００２－４６２Ｘ(２０１９)０１－０１４１－０１６作者简介:夏中义ꎬ１９４９年生ꎬ上海交通大学教授㊁博士生导师ꎮ㊀㊀引子:学人从逸民到遗民在论述陈寅恪㊁钱锺书应对国史变迁而生的学术遗民情结 之前ꎬ需澄清本文的学术 逸民 遗民 概念只具文化性ꎬ不具政治性ꎮ学术 逸民 遗民 只在引申义上袭用古籍词语ꎬ并非是用古籍本义去穿凿现代史迹ꎮ古籍语境中的 逸民 遗民 皆含一个 民 字ꎬ此当相对于 官 而言ꎮ这是从词源学上表明这对概念在分娩时已打上政治胎记ꎮ另须慎思的是 逸民 遗民 间的微妙差别ꎬ实到１７世纪明清易代之际ꎬ才被严格分辨ꎮ于是ꎬ按当时常识ꎬ 逸民 大体是指太平世道仍未当官的人ꎬ 遗民 则指天地翻覆后不仕新朝的人ꎮ这用清人归庄的说法ꎬ即 凡怀道抱德不用于世者ꎬ皆谓之逸民ꎻ而遗民则惟在废兴之际ꎬ以为此前朝之所遗也[１]２５８(«归庄集»卷三ꎬ第１７０页)ꎮ有识者(如赵园)说清初儒者对不仕之 逸民 的评价拟分 反对 认同 两派ꎮ反对派颜元对 逸民 甚是不屑ꎬ说 天为世道人心生圣贤ꎬ原不是教他 逸 的 ꎬ故所谓 逸民 ꎬ只是 不做担当世道ꎬ劳济生民的人 («颜元集»ꎬ第２２６页)[１]２５９ꎮ同属反对派的王夫之ꎬ更视 逸民 之遇难而恣情旷废ꎬ无明道之心ꎬ志节虽立ꎬ独行之士耳ꎬ非君子所谓贞也 («船山全书»第１册卷三ꎬ第３１１页)ꎬ充其量是 孟子所谓小丈夫也 («船山全书»第１册卷三ꎬ第２９１页)ꎮ认同派中有黄宗羲和孙奇逢ꎮ黄宗羲认为严子陵的不乐仕进ꎬ似无关于 道 (循君臣大序以匡世)ꎬ然仍对士人有风示意义ꎬ大有益于世道人心[１]２５９ꎮ孙奇逢则强调 逸民 自有其超越 遗民 道德境界的更高人生追求ꎬ因 士必先遗声利而后能逸 («夏峰先生集»卷五)[１]２５９－２６０ꎬ故君子只有在价值取向上先当 逸民 ꎬ而后才可能在行为上当 遗民 ꎮ若某人连世俗名利都不忍割舍ꎬ则 逸 或 遗 也就无根ꎮ综上所述ꎬ不难见出ꎬ当仁人志士的视野尚囿于明末清初ꎬ势必想不到１８世纪会蹦出乾嘉学派首创 学术本位 ꎬ尝试士之读书ꎬ即使不当官也可在皓首黄卷青灯的岁月觅得人生真谛ꎻ也想不到２０世纪初会走出青年王国维ꎬ在１９０８年撰«人间词话»前便声称 生百政治家ꎬ不如生一大文学家 [２]ꎮ与康德㊁黑格尔对人类智慧的巨大贡献１４１相比ꎬ拿破仑㊁彼得大帝皆不算什么ꎬ秦皇㊁汉武也难望其项背ꎻ更想不到梁启超干了半辈子政治鼓动㊁变法㊁亡命东洋ꎬ却又偏在１９２０年撰«清代学术概论»ꎬ从故纸堆里打捞出乾嘉学风所蕴藉的学术本位 独立思想 科学归纳 与 朴学文体 [３]ꎬ实已成为 现代学术传统 (简称学统)赖以孕育的思想史子宫ꎮ而青年王国维的学人角色自觉ꎬ无疑是最早演示 学统 的现代人格符号ꎮ这就意味着ꎬ当儒者直到明清之际还未长出 学统 意识ꎬ故他们纵论 逸民 遗民 时ꎬ也就只能绕着儒家 道统 打转ꎬ永远走不出将 逸民 遗民 政伦化的迷宫ꎮ相反ꎬ若在逻辑上剪断那根 逸民 遗民 与道统相系的脐带ꎬ转而移植到学统这一母体ꎬ那又将另辟新的阐释空间:即 逸民 遗民 作为术语一旦被纳入学术史框架ꎬ其缘自古籍的政伦胎气将被冲淡ꎬ而代之以现代学人的清新意气ꎮ以此为参照ꎬ再将陈寅恪㊁钱锺书这对新中国成立前不想当官㊁只想当纯粹学人的清华教授称作是学术 逸民 ꎬ也就名正言顺ꎮ同理ꎬ当陈㊁钱在新中国成立后仍恪守其年轻时的角色自期直至晚境ꎬ而称他们是学术 遗民 ꎬ想必也无歧义ꎮ值得指出的是ꎬ当年并非所有国内学者对学术的忠诚度ꎬ皆能像陈㊁钱那般做到易代前后一个样ꎮ客观地说ꎬ当冯友兰新中国成立以后立誓用非学术的苏联模式改写其民国版中哲史著时ꎬ其根子便在他之前就没想当 纯粹学人 ꎬ他只想借学术(宋明理学研究)来做帝王师ꎮ其区别是民国时他成了蒋介石最器重的清华教授兼蒋的家庭导师ꎬ共和国时他又想赢得毛泽东的青睐ꎮ①这也就是说ꎬ当冯在民国不想当学术 逸民 ꎬ他在共和国也就成不了学术 遗民 ꎮ又如郭绍虞ꎬ曾为燕京名师ꎬ１９３４年已刊行«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卷ꎬ公认是该学科的民国第一人ꎬ形似学术 逸民 ꎻ然共和国风云变幻ꎬ他怕１９５８年复旦 拔白旗 会搞到自己头上ꎬ竟神差鬼使地也按非学术的苏联模式来改写其民国版史著[４]ꎬ改得不伦不类㊁面目全毁ꎬ怎么看也不像学术 遗民 ꎮ故从民国版 逸民 到共和国版 遗民 之转轨ꎬ并非是任何学者皆能做到的ꎮ由此可见ꎬ 学人 学者 这对称谓粗看无差别ꎬ然有玄妙在焉ꎮ这就是说ꎬ 学人 学者 作为概念ꎬ彼此意义并不全然重合ꎮ 学者 (母概念)在逻辑上可涵盖 学人 (子概念)ꎻ但着眼于价值论ꎬ则 学人 名分所蕴结的人格含金量ꎬ远较 学者 名分来得凝重ꎮ 学者 名分只具社会性分工意味ꎬ大凡有资历在知识学领域从事专业生产㊁传播或创造的人ꎬ皆宜划为 学者 一类ꎻ然 学人 作为 被学统所化之人 所拥有的名分ꎬ则被注入道德自律意向ꎬ因为愿以 学人 名分来自期的人ꎬ大致体认做学术已不仅仅属职业或专业ꎬ而已成其人生角色的第一选项乃至生命意义之所在ꎬ并甘愿为此抵押一生ꎮ这就意味着ꎬ无论其人生将遭遇何种不测ꎬ忍受何等误解㊁误伤或遍体鳞伤ꎬ他仍将无悔地对此 自由 独立 的生命选择说出含泪的肯定ꎮ无须说ꎬ能如此忠贞于学术的纯粹 学人 委实甚少ꎬ珍稀若麟角ꎻ而另些被冠以各式品牌的著名 学者 则甚多ꎬ多若牛毛ꎮ无大分量者ꎬ不免被一风吹ꎮ故最值得学术史期盼且欣慰的是ꎬ能在百年中国学人排行榜榜首赫然并列的ꎬ最终仍非陈㊁钱莫属ꎮ其实在１９３０年初ꎬ陈㊁钱被誉为两代翘楚已成清华传奇ꎮ当时陈早已是清华国学院导师ꎬ钱尚在读清华外文本科ꎮ但这无碍吴宓发此感慨: 当今文史方面的杰出人才ꎬ在老一辈中要推陈寅恪先生ꎬ在年轻一辈中要推钱锺书ꎬ他们都是人中之龙ꎬ其余如你我ꎬ不过尔尔ꎮ [５]而今近九十年过去ꎬ不仅学术ꎬ而且人品ꎬ陈㊁钱仍属辉映中国学术苍穹的双子星座ꎬ谁也遮不住其光芒ꎮ若置于 学术遗民情结 一案ꎬ陈寅恪(１８９０ １９６９)㊁钱锺书(１９１０ １９９８)之间则也就有更多㊁更耐人寻味的可比性ꎮ２４１①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第１卷)问世于１９６２年ꎬ即是模拟苏联理论模式来改写其民国版原著ꎬ实为 贴标签 ꎬ将中哲史上的所有哲学家或哲学派别分为 进步的唯物论 与 反动的唯心论 ꎬ用来证明 一个时代的哲学是当时阶级斗争的反映 这一日丹诺夫公式ꎮ参阅李中华编:«冯友兰学术文化随笔»ꎬ中国青年出版社１９９６年版ꎬ第２３３页ꎻ程伟礼:«信念的旅程:冯友兰传»ꎬ上海文艺出版社１９９４年版第２３１页ꎮ学术遗民情结 ꎬ实指陈寅恪㊁钱锺书在新中国成立后所以能成大学问家兼思想家的内驱力之所在ꎮ这一由诸多价值意向所合成的人格构成ꎬ宛若一株植物所以长成参天大树的那个全息胚ꎬ远在树巅刺破青天之前ꎬ其基因编码已裹在种子里了ꎮ或倒过来ꎬ那粒掉入泥土的种子日后所以能扎根㊁长茎㊁开花㊁结果乃至巍然扛起参天蔽地之命ꎬ也不妨解读成是其生命信息向历史时空合逻辑的卓越生成ꎮ有深意的是ꎬ纵然陈㊁钱性格迥异ꎬ在演示 遗民情结 时也有苍郁与幽峭之别ꎬ但就 遗民情结 所以为 遗民情结 的逻辑构成而言ꎬ彼此间却出奇地 不约而同 ꎬ即皆含有从 我是谁 ң 我从哪里来 ң 我能干什么 ң 我将怎样 这串排列ꎮ而且ꎬ更奇妙的还在于ꎬ此 遗民情结 在各自生命史的不同时段所依次凸现的价值心迹ꎬ竟皆能在各自诗集的编年目次中得到链式诗性对应ꎮ①故若能对彼此的 遗民情结 诗链的各个环节逐一解码ꎬ则陈㊁钱的学思 心路历程也就将走出幽邃ꎬ转为敞亮ꎮ㊀㊀一㊁陈寅恪 遗民情结 诗链解码陈寅恪 遗民情结 (下简称陈氏)诗链ꎬ拟由 文化神州 ң 桃花梦船 ң 艳魄可招 ң 一榻萧然 四环相衔而成ꎮ陈氏诗链解码一ꎬ是用 文化神州 来回应 我是谁 ꎮ我是谁 ꎬ当指陈１９２７年确认的角色自期ꎬ就是要成为王国维后的 文化神州 第二(时３７岁)ꎮ这从陈寅恪当年«挽王静安先生»首联拟可悟出: 敢将私谊哭斯人ꎬ文化神州丧一身ꎮ [６]９陈寅恪比王国维(１８７７ １９２７)小十三岁ꎬ１９２６年入清华国学院也比王迟两年ꎬ然无碍这对巨子风义平生㊁肝胆相惜ꎬ故陈对王的自沉别具悲恸ꎬ这不仅有涉私谊ꎬ更涉公义ꎬ所谓 吾侪之学关天意ꎬ并世相知妒道真 [６]９是也ꎮ也因此ꎬ在举世哀悼的人流中ꎬ大概也是陈最能痛感王的逝去对中华学术究竟意味着什么ꎮ而今重温陈为王写的挽诗㊁挽词暨挽联ꎬ有两点亟须深思ꎮ其一ꎬ 文化神州丧一身 ꎬ这固然是说王作为民族国家的精神托命之人的遽然弃世ꎬ顿令中华学界生出巨大心理空缺ꎮ其二ꎬ是陈比谁都明白王所表征的那个人格化 文化神州 ꎬ实含双重含义:学术 文化神州 与纲纪 文化神州 ꎮ陈只愿从王那里接过学术 文化神州 ( 缪承遗命 [６]１７)ꎻ至于对«白虎通»所定义的 君臣之序 ㊁讲 君辱臣死 ㊁驱动王 一死从容殉大义 [６]１１的纲纪 文化神州 ꎬ则未苟同ꎮ忌于 逝者为尊 ꎬ挽词亦未妄议ꎬ只用 但就贤愚判死生ꎬ未应修短论优劣 一笔带过ꎮ明乎此ꎬ也就可解陈在１９２９年替王撰清华碑铭时ꎬ为何要强调 士之读书治学ꎬ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 [７]４６３了ꎮ究其质ꎬ是想将其庄严传承的学术 文化神州 落在 自由之思想 独立之精神 这片价值基石上ꎮ还有ꎬ若曰碑文所决绝排异的 俗谛 ꎬ本含非议罗家伦将三民主义(党化教育)引进清华之喻示ꎻ那么ꎬ陈要把王身上的学术 文化神州 与纲纪 文化神州 相剥离的初念也就堪称殷切ꎮ因为当年确实没有谁能比陈更敏感ꎬ学术 文化神州 与纲纪 文化神州 之间的价值对峙ꎮ前者扎根于个体 自由 独立 ꎬ后者受缚于 君为臣纲 的俗谛桎梏ꎬ也就没了个体 自由 独立 ꎮ而 没有自由思想ꎬ没有独立精神ꎬ即不能发扬真理ꎬ即不能研究学术 [７]４６３ꎮ这表明ꎬ陈为自己设定的 我是谁 ꎬ早在１９２７ １９２９年间已以其悼念王国维的挽诗及碑铭刻在学术史上了:此即剥离了纲纪内涵的学术 文化神州 ꎮ陈氏诗链解码二ꎬ是用 桃花梦船 来回应 我从哪儿来 ꎮ先提一个问题:在陈氏诗集中ꎬ含 春水桃花３４１①宜将陈㊁钱的诗集当作各自 押韵 的心灵史文献来读ꎬ未必是笔者的臆测ꎬ陈就数次表白他是 以诗记史 的ꎮ诸如 剩把十年心上语ꎬ短毫濡泪记沧桑 (１９５０年)ꎻ 果剩一支无用笔ꎬ饱濡铅泪记桑田 (１９５３年)ꎻ 名山金匮非吾事ꎬ留得诗篇自纪年 (１９６２年)ꎻ 屈指今宵又上元ꎬ倒排苏韵记流年 (１９６５年)ꎮ陈唐夫妇对诗集极珍爱ꎬ全由唐筼整理的诗集不仅有钢笔抄写的稿本数册ꎬ还有毛笔誊正的最后存本ꎮ钱氏诗集亦曾 自录一本ꎬ绛恐遭劫火ꎬ手写三册ꎬ分别藏隐ꎬ幸免灰烬 ꎮ梦里船 [６]１４９在内的桃源意象及其衍生诗语ꎬ为何皆出现在新中国成立后?或问ꎬ在此前的诗人笔下ꎬ能与 桃源 相对应的意象又是什么?答案是 园林 ꎬ是诗人自１９２６年便深挚认同的那片尊重学识㊁怀柔学者的 自由 独立 且水木清芬的 园林 ꎬ这诚然是以清华国学院为原型的ꎮ陈１９２７年便曾吟诵 园林差喜适幽居 清华学院多英杰 [６]１５ꎬ直到１９４８年底移居岭南后赞美冼玉清的 碧琅珩馆 千杆滴翠斗清新ꎬ一角园林貌得真 [６]７０ꎮ因为冼教授也像陈一般崇尚 自由 独立 ꎬ故有此名言: 不论哪一个政府我也没有关系ꎬ只要是能够让我研究古物ꎮ [８]注意到陈礼赞冼氏竹馆是在１９５１年ꎬ这只是昔日 园林 的黄昏返照ꎮ嗣后陈氏夫妇的 园林 意象便满纸忧伤ꎮ比如１９５４年«咏燕郊旧园»虽有 一角红楼映碧流 ꎬ然已掩不住内心戚戚: 园柳愈青头愈白ꎬ此生无分更重游 [６]９５ꎻ唐筼１９５１年则索性说 园林旧废多春草 [６]７１ꎮ当翻天覆地的洪波把 园林 掀到渺不可及的天际ꎬ另一个意象也就从陈的脑海冒出ꎬ此即 桃源 ꎬ此即永远也回不到武陵源的那条 桃花梦船 ꎮ 桃源 何谓?它不过是昔日 园林 维系诗人心舟永不离弃的价值泊位ꎬ它将永远提醒陈 我从哪儿来 ꎬ永远守望陈曾有的角色自期是何其美丽乃至圣洁ꎮ这么看来ꎬ宏大变动虽能改天换地ꎬ甚至顷刻扭转亿万国人的日常轨道ꎬ但对陈那般特有定力的 超人 而言ꎬ则未必能真正摇撼其内在根基ꎮ相反ꎬ当他对角色自期的 信念 被激为须以生死来争的 信仰 时ꎬ反倒逼出 逆反 律ꎬ大凡时势很想将其内心掏空的一切ꎬ他也非拼命捂住这一切不可ꎮ于是ꎬ时势虽在现实中捣碎其 园林 ꎬ但活在陈心里的 园林 是任何强力也捣不碎的ꎮ差别仅仅在于ꎬ昔日 园林 在陈心中已被改名为 桃源 ꎬ且平添一缕刻骨的忆念:诸如 桃源今已隔秦人 [６]６７(１９５０年)ꎻ 彭泽桃源早绝缘 (１９５１年)[６]７７ꎻ 结庐人境似荒村 (１９５２年)[６]７９ꎻ 惆怅仙源最后身 (１９５５年)[６]９６－９７ꎻ 桃花碧水渺碧空 (１９６０年)[６]１１８ꎻ 武陵虚说寻仙境 (１９６５年)[６]１４６等ꎮ明眼人不难见出这对 园林 桃源 意象ꎬ实与引文所说的 逸民 遗民 概念恰成对应ꎮ这就是说ꎬ陈之前幽栖 园林 读书不肯为人忙 [６]１８ꎬ活脱脱是学术 逸民 ꎻ那么ꎬ新中国成立后陈纵然难返那个 桃源 式的 仙境 ꎬ他依旧不甘让渡 文化神州 所以为 文化神州 的尊严ꎬ不惮当落伍的学术 遗民 即使高规格地邀他出任中国科学院中古所所长ꎬ也不为所动ꎮ海外学界在评判陈１９５３年却聘中科院任命一案时有这一现象:即虽不明言ꎬ却未必无意于将陈之却聘比附清初遗老的不仕新朝ꎮ若真持此论ꎬ则恐有将陈的学术 遗民 名分政伦化之嫌ꎮ因为陈对重任在肩㊁南下说项的昔日门生汪篯说得清清楚楚ꎬ他所以不去北京并不是对新政权怎么了ꎬ也不是对马克思主义怎么了ꎬ他早在 宣统三年时就在瑞士读过«资本论»原文 ꎻ他仅仅坚执学术就是学术ꎬ若要做得纯粹ꎬ没有 自由 独立 ꎬ便不行ꎻ故 不要先有马列主义的见解ꎬ再研究学术ꎬ也不要学政治ꎮ不止我一人要如此ꎬ我要全部的人都如此ꎮ我从来不谈政治ꎬ与政治决无连涉ꎬ和任何党派没有关系ꎮ怎样调查ꎬ也只是这样 ꎻ陈还说他对学术的这一理解ꎬ早在１９２９年写成清华 碑文已传出去了ꎬ不会淹没 ꎬ其目的便是 昭示天下后世研究学问的人 [７]４６３－４６５ꎮ既然 文化神州 旨在使人昭昭ꎬ他也就无权昏昏或苟且(时６３岁)ꎮ陈氏诗链解码三ꎬ是用 艳魄可招 来回应 我能干什么 ꎮ艳魄可招 ꎬ是指陈１９５３ １９６４年写了两本书 «论再生缘»«柳如是别传»ꎬ 著书唯剩颂红妆 [６]１１９是也ꎮ国内学界颇长时段皆不解陈以研究隋唐政治演化而驰名中外ꎬ为何６３岁后突然心仪陈端生㊁柳如是这对明清女子ꎬ岂非荒唐?据王元化１９９６年１２月８日记载ꎬ 复旦有人说朱东润生前对«柳如是别传»有批评ꎬ大意说陈寅恪为何不写陈子龙等ꎬ而作柳如是别传ꎬ有何意义? [９]堪称一例ꎮ因为朱(８０年代初复旦中文系主任)曾以撰士大夫传记而著称ꎬ碰巧写过«陈子龙传»ꎬ陈是明末清初的杰出义士ꎬ柳又碰巧当过陈的女友ꎬ后４４１因故割爱而嫁给了钱谦益ꎬ那年钱５９岁(丧妻不久)ꎬ柳２２岁ꎬ是两代人ꎬ却终成眷属ꎬ风流同舟ꎮ然陈寅恪笺释 钱柳诗缘 ꎬ并未如耳食者所妄测那般写成闲情八卦ꎬ而有深意(国史大义)在焉ꎮ叹历代妄测者之通病ꎬ皆在不用眼睛去细读原著ꎬ而自恃用鼻尖嗅一下便可裁断ꎬ未免武断ꎮ关键是亟须回到五六十年代的历史语境ꎬ考辨这对明清女子究竟是什么打动了史学家的沧桑忧魂ꎬ以致这位 文化神州 竟屡屡 怅然千秋泪湿巾 [６]８６ 白头重读倍凄然 [６]９１?简言之ꎬ是 三最 :即陈已悲感国魂中 最 稀缺㊁同时是他 最 珍贵的 自由 独立 人格因子ꎬ竟发现是在这对明清女子身上呈示得 最 凄美ꎬ极具传奇性ꎮ最 之一ꎬ是愈演愈烈的 知识分子改造 (杨绛雅谑为 洗澡 )所造成的 学废人亡 [６]１０３ꎬ让陈哀叹国魂已销沉到了几无 自由 独立 可言ꎮ先看 学废 ꎮ学术本应贵在独创ꎬ 文章羞与俗雷同 [６]７０ꎮ然运动一来ꎬ风气骤变ꎬ 八股文章试帖诗ꎬ宗朱颂圣有陈规 [６]７２ꎮ结果ꎬ这位耻于随大流的国宝级教授在校园反倒被弄得 留命任教加白眼 [６]１１９ꎬ 治史难逃后学嗤 [６]１４０ꎮ如此苦境尚能让纯正学术不遭废弃才怪ꎮ 平生所学供埋骨ꎬ晚岁为诗欠砍头 [６]１０５ꎬ这是陈的气话ꎬ也是大实话ꎮ再看 人亡 ꎮ最令陈寅恪黯然怆神的是他那对极聪明的清华门生(汪篯㊁金应熙)ꎬ被潮流搅得晕头转向ꎬ只想从师门寻觅满腹经纶ꎬ殊不知其师尊之根并不扎在书卷ꎬ而扎在人格ꎮ故也就想当 弄潮儿 ꎬ最后被大潮弄没ꎮ 黄莺惊梦啼空苦ꎬ白雁随阳倦未归ꎮ披史独悲朱墨乱ꎬ看花谁送紫红飞ꎮ [６]１０３这是陈在泣血疾呼弟子 魂兮归来 ꎬ然年轻人被狂热冲昏头脑ꎬ也就听不懂先生的苦魂ꎮ人啊人ꎬ其魂魄没了 自由 独立 ꎬ也就很难不被噩梦牵走ꎮ这本是陈１９２９年就刻在清华碑上㊁举世瞩目的学人生命宣言ꎬ也是陈一辈子念兹在兹㊁亲躬践履的日常生息ꎬ然若脑子进水ꎬ也就没治ꎮ此可谓 最 之二ꎮ由此再看 最 之三ꎬ也就顺理成章ꎮ因为以史为镜ꎬ陈端生㊁柳如是的身世㊁品性也就像 照妖镜 ꎬ一下映出古今国魂销沉未必晚近才有ꎬ而是 天壤久销奇女气 [６]９７ꎬ竟三百年矣ꎮ史学家是从１６４４年明清易代算起ꎬ至１９６４年«柳如是别传»脱稿ꎬ确凿有三百廿年之久ꎮ这又可分两层来说ꎮ其一ꎬ端生㊁如是身上的 奇女气 ꎬ实指她们在直面 吾国当日奉为金科玉律之君父夫三纲 [１０]６６时所表现的逆天式想象暨胆魄ꎮ陈确认端生有 绝世才华 [６]８６ꎬ然那年代又偏盛行 女子无才便是德 ꎬ端生欲凭其才学情思而在社会获晋身之阶ꎬ根本没门ꎮ于是ꎬ她就用弹词体虚构了一个女扮男装的孟丽君混迹科举ꎬ竟然殿试夺魁ꎬ迷得皇上也为其神魂颠倒ꎮ陈激赏端生 欲借此描写以摧破 宗法纲常ꎬ已见证端生实属 当日无数女性中思想最超越之人 [１０]６３ꎬ 这在当日及其后百余年间ꎬ俱足惊世骇俗 [１０]６６ꎮ与端生的 自由 独立 相比ꎬ如是这位风尘巾帼更是 从容绝代 [６]９７地不输须眉ꎮ这儿且不说如是(河东君)当年初访半野堂也是女扮男装惊艳得钱谦益(牧斋)一咋一呼ꎬ亦不说如是与名流宴游酬唱㊁纵论天下时从无闺态怯色ꎬ只需说 明南都倾覆ꎬ牧斋随例北迁ꎬ河东君独留金陵ꎮ未几牧斋南归 一案[６]９１ꎬ就足见如是之底气弘毅ꎬ实在令历代不当官便无计安魂的儒者不服不行ꎮ陈曾以 夕阳芳草 来喻指钱柳情缘ꎮ 夕阳芳草 典出钱谦益诗«初学集»ꎮ陈说 余少时见初学集ꎬ深赏其 埋没英雄芳草地ꎬ耗磨岁序夕阳天ꎮ洞记清夜秋灯里ꎬ共简庄周说剑篇 之句 [６]９１ꎮ其实ꎬ这四句诗即使拿到２１世纪来读ꎬ也不得不令后学感慨这对传奇伉俪之浩气与深情竟可如此幽美地蕴藉一体ꎮ柳若仅仅是出于民族气节劝夫君不仕清廷ꎬ也就形同通俗演义ꎮ不ꎬ钱在此当是感念柳能以个体生命价值之不宜化约来激其夫君ꎮ人生从来有涯ꎬ岁序悬殊的有情人能冲决礼教而朝夕相敬如宾本属不易ꎬ故最值得过的好日子ꎬ也就莫过于与自己所爱的人做彼此所爱做的事ꎬ读彼此所爱读的书[１１]７９０ꎮ英雄学得文与武ꎬ何必售予帝王家ꎮ那种唯朝廷马首是瞻㊁对５４１皇上尚未进言㊁便先跪拜在地㊁诅咒臣下罪该万死的窝囊活法ꎬ多么无聊ꎬ不啻自辱ꎮ烈士暮年尚能与芳草回味青春ꎬ梨花绰约辉映着夕阳苍松ꎬ这是何等令人晕眩㊁金子般辉煌的生命共享ꎮ其二ꎬ中华版 自由 独立 明明是被端生㊁如是这对 婉娈倚门之少女ꎬ绸缪鼓瑟之小妇 演示得最具诗意ꎬ然她俩又偏偏沦为 当时迂腐者所深诋ꎬ后世轻薄者所厚诬之人 [１２]ꎬ这就很难不让陈顿生切己之痛ꎬ因为这与三百年后的 知识分子改造 威嚇书生降志辱身 脱裤子㊁剪尾巴 ꎬ拟形成前呼后应的 谱系对称 ꎮ也因此ꎬ陈耗十余年为这对明清佳丽写书ꎬ这与其说是史学家有感于文化史正义之召唤ꎬ毋宁说是陈更认清 艳魄诗魂若可招 [６]９２ꎬ那确凿是为国魂不再沉沦而打捞起了两把人格化的 自由 独立 的金钥匙ꎮ这本是陈从１９２７ １９６４年守望了近四十年的价值根基ꎬ而今这对奇女子又从九泉浮出来唱和其道不孤ꎬ这对面临风云叵测的史学家的内心有多慰藉ꎬ怎么估计也不为过ꎮ于是他忍不住吟诵: 地变天荒总未知ꎬ独听凤纸写相思 ꎻ于是他雄辩 老来事业未荒唐 ꎮ岂止不荒唐ꎬ他自信其 艳魄可招 ꎬ实是 文化神州 在替神州文化做一桩 功在千秋 的大工程ꎮ无怪其诗章从１９５３ １９６６年会不懈地奏鸣 千秋 一词ꎬ诸如: 怅望千秋泪湿巾 (１９５３年)㊁ 衰残敢议千秋事 (１９５７年)㊁ 千秋有命存残稿 (１９６２年)㊁ 千秋心事废残身 (１９６４年)㊁ 怅望千秋意未平 (１９６６年)[６]１４９ꎮ陈氏诗链解码四ꎬ是用 一榻萧然 来回应 我将怎样 ꎮ我将怎样 ꎬ是指陈在 文革 前夕为其晚境所期盼的㊁既不离 文化神州 角色初念ꎬ又可在现实中做到㊁心理上能承受的生存格局ꎮ陈将它吟成 一榻萧然别有天 [６]１４２(１９６５年ꎬ时７６岁)ꎮ 一榻萧然 的本事背景ꎬ是诗人１９６３年１月跌成骨折ꎬ原先失明ꎬ继以膑足ꎬ日常起居若无护士已没法过ꎬ但并未中断卧榻写«柳如是别传»ꎮ心境终究黯然ꎮ此年陈两处写了 病榻 :一是在早春二月ꎬ 南国轻寒细雨天ꎬ老夫病榻意萧然 [６]１２６ꎻ二是在冬季ꎬ 世局终销病榻魂ꎬ謻台文在未须言 [６]１２７ꎮ前者是因感知节气而生寒意ꎻ后者则借钱谦益晚年绝望于政局之复明无期ꎬ以及债台高筑㊁不卖文无计维生[１１]１１４７ꎬ来传述诗人也心志萧瑟ꎮ但到翌年元月直至１９６５年元夕ꎬ诗人心境又阴转多云ꎬ晴空夕曛ꎬ别有洞天ꎮ根子是在耗十年之功㊁篇幅达八十二万字㊁引征古籍六百余种的«柳如是别传»已近杀青ꎬ这对盲翁所带来的生命大欣慰究竟有多大ꎬ怕只有当事者才能体恤ꎮ也恰好是１９６４年元旦ꎬ诗人还在家门口贴喜庆春联: 丰收南亩春前雨ꎬ先放东风岭外梅ꎮ [６]１２８于是ꎬ 一榻萧然 之萧ꎬ也就不再是冷色调的萧瑟㊁萧散ꎬ已分明转为因自我生命实现而荡漾雀跃不已的㊁暖色调的潇洒㊁自信㊁自尊ꎬ即使再有人诬其 自圣狂 ꎬ也不在乎ꎮ 我今自号过时人ꎬ一榻萧然了此身 ꎮ既然我已做了这辈子最想做的事ꎬ说了这辈子最想说的话ꎬ 我今负得盲翁鼓ꎬ说尽人间未了情 [６]９２ꎬ我还有什么可忧惧呢?即使政要想附庸风雅前来拜访ꎬ我也无所谓: 闭户高眠辞贺客ꎬ任他嗤笑任他嗔ꎮ [６]１２８陈所以在１９６４ １９６５年间豪气地歌吟 一榻萧然别有天 ꎬ另有一事务必入史ꎬ此即蒋秉南１９６４年４月出现在康乐园ꎮ蒋系陈在清华的高足ꎬ新中国成立后任复旦教授ꎬ早在１９５３年８月陈 颂红妆 前夕ꎬ陈就对南下拜谒师尊的蒋言及 所南心史井中全 ꎬ 文章存佚关兴废 [６]８５ꎮ蒋领悟这是恩师的信托ꎬ宛若南宋遗臣郑思肖想让其血泪瞑写的«心史»传世ꎬ便将手稿用铁盒密封ꎬ深埋在苏州奉天寺的井底ꎮ蒋就这样成了陈所珍重的㊁安顿其 铁函心史 的人格 承天井 : 珍重承天井中水ꎬ人间惟此是安流ꎮ [６]１１０－１１１十一年后ꎬ１９６４年«柳如是别传»脱稿ꎬ蒋遵师嘱再度南下ꎬ于是就有了陈的著名七绝«甲辰四月赠蒋秉南教授»三首ꎬ其之二诗云: 草间偷活欲何为ꎬ圣籍神皋寄所思ꎮ拟就罪言盈百万ꎬ藏山付讬不须辞ꎮ [６]１３０陈寅恪比谁都明白ꎬ此举将意味着他为中国文化留下了什么ꎮ或许学术史也更应为陈庆幸ꎬ他１９２７年６月曾自期成为王国维后的 文化神州 第二ꎬ至１９６５年七十六岁高龄ꎬ作为一座用忧６４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