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境意象解读张爱玲小说的苍老意蕴
- 格式:pdf
- 大小:1.70 MB
- 文档页数:4
张爱玲的小说几乎全具悲剧和苍凉色
彩,而这种苍凉意味的形成,则归功于她对
那些颇具悲剧意蕴的典型意象的大量运用,
这正如美国学者夏志清先生所言:“凭张爱
玲灵敏的头脑和对于感觉快感的爱好,她小
说里意象的丰富,在中国现代小说家中可以
说是首屈一指。”①张爱玲小说中带有苍凉意
味的意象随处可见,如镜、月、风、墙、窗、空
房、胡琴等。而这些众多意象中,最具代表性
的可谓“镜”意象。
作为人类的日常用品,镜子最主要的功
能就是供人自照。单纯的自照,自然与文学无
关。但照镜的如果是美人,镜子便作为美人的
伴侣进入文学——美人照镜;照镜的如果是
仁人志士,镜子便作为仁人志士的伴侣进入
文学——对镜抒怀;照镜的如果是智者,镜子
便成为智者自省的工具。有时,照镜者爱上了
镜中的自我(镜恋);有时,照镜者不认识镜中
的自我(昏镜);有时,照镜者分不清镜中之我
和对镜之我(变形镜),甚至在镜中看到心灵
的影像。这时,镜子就不仅仅是一件日用品,
而是自我的映射。张爱玲是一个驾驭于传统
与现代之间的作家,在她笔下,古典镜意象得
到了进一步的取舍与发挥。
一、扭曲变形的魔镜
《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本想
与姑妈的情人乔琪由爱而走向婚姻,但乔琪
却是一个如《倾城之恋》中柳原般,不求婚姻
只求快乐的浪荡子。当两人亲吻之后,小说
这样写道:
她竭力在他的黑眼镜里寻找他的眼睛,
可是她只看见眼镜里反映的她自己的影子,
缩小的,而且惨白的。②这里张爱玲非常巧妙地运用了镜子的
变形功能。这种形体的缩小,正说明葛薇龙
在乔琪心中地位的卑微和无足轻重。脸色的
惨白,体现了葛薇龙心中的恐慌与失望。对
着这变形的镜子,一股被玩弄后的苍凉之意
袭上心头。
如果说上面所说的变形,还与眼镜本身
造成的原因相关,它只是介于镜子的写实功
能与变形功能之间,那么《金锁记》中七巧对
镜的描写,则完全是镜子变形功能的恰好体
现。
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
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
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
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
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
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为
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
年。③
这里的镜子除了有着时光流逝的意味
外,它还具有明显的变形功能:山水屏条换
成了丈夫的遗像,七巧也由媳妇变成了婆
婆。鲜艳的青翠金绿亮色,也逐渐褪淡或消
无。空间变得迥异,时间也已跨越十年。这种
镜像的变形,为下文提供了很好的过渡。七
巧也随着这一镜照,而步入了她的后半生。
此处张爱玲对镜子变形功能的恰好运用,真
的令人惊叹。
如果说上述两例的变形功能注重的只
是表象,那《倾城之恋》中白流苏在对镜后的
变形,则有着脱胎换骨的意义。
流苏不由的偏着头,微微飞了个眼风,
做了个手势。她对着镜子这一表演,那胡琴
听上去便不是胡琴,而是笙箫琴瑟奏着幽沉
的庙堂舞曲……她忽然笑了——阴阴的,不136怀好意的一笑……外面的胡琴继续拉下去,
可是胡琴诉说的是一些辽远的忠孝节义的
故事,不与她相干了。④
对镜后的流苏,已经不再是先前的流
苏,而是“变形”成了另外一个人。那阴阴的
一笑,成了真正悲剧的开始。仔细读来,那
“笑”真的让人想哭:那张古代美人般的脸蛋
已经变成了阴险毒辣的形象。以前忠孝节义
的道德规范,瞬间也被一照而空。她对爱情
婚姻的认识,也发生了质的变化。她不再把
爱情看得那么神圣,而是成了一个彻底的
“现实主义”者。结婚只是寻求解决现实经济
问题,婚姻只是她谋生的手段。这种灵魂的
裂变,流露出渗入筋骨的苍凉。
二、顾影自怜的镜恋
镜作为闺中器物,几乎成了女性世界的
标志,而且大都流露出自怜的凄凉,张爱玲
笔下的女性也不例外。《花凋》中的川嫦,在
遭受肺炎折磨之时,也常常以镜相伴。
赶过去坐在床头,先挪开了被窝上搁着
的一把镜子,想必是川嫦先照着镜子梳头,
后来又拿不到,放下了。现在川嫦却又伸过
手来握住郑夫人捏着镜子的手,连手连镜子
都拖过来压在她自己身上,……呜呜哭起来
道:“娘,我怎么会……会变得这么难看了
呢?”⑤
川嫦本是“一个稀有的美丽的女孩
子”,但在病魔折磨下,丰美的肉体日益消
瘦,美丽的容颜也日益消逝。在女性作为男
性审美对象而存在的男权社会,川嫦容颜的
失去,那就基本意味着命运的凄凉。而川嫦
愈是害怕青春流逝,愈是爱以镜为伴,而愈
是览镜照镜,愈是自伤自怜。如此一来,她便
陷入了痛苦的镜像世界而不能自已。
《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在遭到娘家
人冷嘲热讽之后,在失望悲伤痛苦至极之
时,独自爬到自己屋子里,扑在穿衣镜前:
还好,她还不怎么老。她那一类的娇小
的身躯是最不显老的一种,永远是纤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脸,从前是白得
像瓷,现在由瓷变为玉——半透明的轻青的
玉。下颔起初是圆的,近年来渐渐尖了,越显
得那小小的脸,小得可爱。脸庞原是相当的
窄,可是眉心很宽。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
水眼。⑥
对着镜中的自己,流苏似乎是找到了自
信。她发现自己青春的资本并没有全部耗尽,
一切都还来得及,凭着并不算老的年龄,凭着
最不显老的身材,她还完全可以在爱情的舞
台上角逐一番。于是在失望之极,她反倒看到
了希望——用自己残余的青春作婚姻的赌
注。这种对镜,表面上看是一种自信,但仔细
读来,这何尝不是一种自怜与无奈!
三、迷失自我的昏镜
有人能从镜中寻找自我,有人却于镜中
迷失自我。《鸿鸾禧》中的娄太太甚至已经对
镜麻木:
站在脸盆前面,对着镜子,她觉得痒痒
地有点小东西落到眼镜的边缘,以为是珠
泪,把手帕裹在指尖,伸进去揩抹,却原来是
个扑灯的小青虫。娄太太除下眼镜,看了又
看,眼皮翻过来检视,疑惑小虫子可曾钻了
进去;凑到镜子跟前,几乎把脸贴在镜子上。
一片无垠的团白的腮颊;自己看着自己,没
有表情——她的伤悲是对自己也说不清楚
的。⑦
娄太太本是可怜的,娄家一家大小,都
联了帮时时刻刻想尽办法试验她,一次一次
重新发现她的不够。尤其是丈夫娄嚣伯,穷
的时候,嫌她不善于处理各种为难的事情;
富的时候,又嫌她不善于对付大场面,反正
横竖看着她不顺眼,觉得她不尽人意。在家
人如此长期的折腾下,她已逐渐麻木。她那
两道眉毛尽管总是紧紧皱着,但它表示的只
是麻烦,而非伤悲。她已麻木得让人无语,就
连对镜自照时,也已毫无表情。张爱玲很好
地利用镜子这一道具,把娄太太的迷失自我的心境描写得淋漓尽致。137《沉香屑·第二炉香》中的罗杰,本以为
与新娘会度过一个幸福的新婚之夜。但新娘
愫细却是一个在严明家教下,天真纯洁得都
令人不敢相信的女孩——她竟然在半夜出
逃,刚好逃到罗杰先生学生的宿舍,大骂罗
杰是畜生。并在学生的带领下,去找了校长
和教务主任。最后几乎他所有同事,以及差
不多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国人家,全都知道了
这件事。在舆论的强大压力下,罗杰真的是
有口难言,最后被迫自杀。在自杀之前,有一
段对镜描写:
穿堂里面挂满了尘灰吊子,他摘下了帽
子,挂在钩子上,衣帽架上的镜子也是昏昏
的。他伸出一只食指来在镜子上抹了一抹,
便向厨房里走来。……他把煤气关了,又关
了门,上了闩,然后重新开了煤气,但是这一
次他没有擦火柴点上火。煤气所特有的幽幽
的甜味,逐渐加浓;同时,罗杰安白登的这一
炉香却渐渐地淡了下去。⑧
罗杰心里痛苦至极,想解释却又无法解
释,真的是左右为难。回到家里,面对衣帽架
上这面昏昏的镜子,也许他想到了姐夫(愫
细姊姊的丈夫)——那个跟他有着同样遭遇
的男人,最后也是走投无路,自杀身亡。镜外
的他,完全迷失了自我,他糊糊涂涂的觉得
自己也可以那样结束痛苦的生命,于是便径
直走进了厨房。
四、怨偶脆弱关系象征的“破镜”
镜与男女之事相联,早在汉代就已开
始。著名文人沈从文先生在《唐宋铜镜》中就
这么感慨:“西汉初年的社会,已起始用镜子
作为男女间爱情的表记,生前相互赠送,作
为纪念,死后埋入坟里,还有生死不忘的意
思。”⑨古典文学中,镜子在男女情爱关系中
充当了重要的角色:一方面它既是男女信物
的代表,另一方面破碎的镜子即“破镜”,也
常作为怨偶之间感情分裂的代名词,镜也就
具有了悲凉的色彩。《倾城之恋》中第二处对
镜子的描写为:流苏觉得她滴溜溜转了个圈子,倒在镜
子上,背心紧紧抵着冰冷的镜子。他的嘴始
终没有离开过她的嘴。他还把她往镜子上
推,他们似乎是跌到镜子里面,另一个昏昏
的世界里去了,凉的凉,烫的烫,野火花直烧
上身来。⑩
这里的镜子正是男女脆弱关系的象征:
就触觉而言,镜子给人凉的感觉,这种渗透
骨子的凉感,带有冰冷与苍凉的意味。尽管
流苏柳原两个精刮盘算始终不肯冒失的人,
终于有了第一次的接吻,但是他们爱得并不
彻底。尤其是流苏,即便这是她曾幻想过无
数次的场面,但真正身临其境时,她感到的
并不是彻底热烈的爱情,而是觉得自己背心
抵着冰冷的镜子。身上也是凉的凉,烫的烫。
“凉”的是各自内心的算计,“烫”的是彼此的
本能欲望。这一“凉”一“烫”,足见爱得有保
留,并没有真正沉浸在一个纯粹爱的世界
中。镜子的这种苍凉之感,为文章做了很好
的铺垫。确实,就在第二天,柳原就告诉她,
一个礼拜后,他就要独自前往英国。要不是
因为后来战争的爆发,留给流苏的,可能就
是无奈的独守空房与对镜自怜的苍凉。
就质地而言,很显然,镜子具有易碎难
长久的特性。正如张爱玲《流言》中所言:“这
个世界什么东西都靠不住,一捏便粉碎了。”
镜之易碎,正是情感易碎的象征。正如台湾
学者水晶先生在《张爱玲的小说艺术》中所
言:“眼镜、镜子都是脆薄易碎的东西。还有
玻璃,更是不堪一击,一击便碎……岂止是
镜子、眼镜、玻璃或白瓷,易于破碎的,恐怕
还有男女之间的婚姻关系。”这可谓是中肯
而权威的评述。人与人之间,甚至是恩爱的
夫妻之间,他们的关系有时也非常脆弱,说
不定什么时候轻轻一碰,就支离破碎,无法
重圆了。天长地久的爱情和婚姻,并不那么
容易。流苏和柳原尽管最后步入了婚姻的殿
堂,但他们的爱,也只是够他们在一起和谐
地活个十年八年。十年八年之后又会怎样?
也许正如眼前这面镜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支离破碎了。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