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研究
明清长篇小说中智者形象的道士化倾向及其成因
蒋玉斌
提 要:明清长篇小说中的智者形象塑造十分成功,但他们绝大多数都具有很强的道士化倾向。
其主要表现在直接或间接显示道士身份、神仙之韵的气质和精通奇妙的道术。
形成道士化倾向的主要原因在于智者形象的文化内涵契合了 贵生济世 的道教精神,正史中绝大多数智者形象本身的道士之风影响了小说中智者形象的塑造,小说中智者形象的塑造还受到了民间艺术道化的影响。
对智者形象道士化倾向的探讨有助于我们更充分、准确地把握他们丰富的内在特质和更能深刻理解蕴育明清长篇小说的广阔文化背景。
蒋玉斌,1970年生,四川大竹人,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
主题词:明清 长篇小说 智者形象 道教 道士
胡适在 三国志演义 序 中指出: (国家)分立的时候,人才容易见长,勇将与军师更容易见长,可以不用添枝添叶,而自然有热闹的故事。
的确,这两类人物形象由于本身故事的丰富性,再加上小说作者的精心刻画而成为小说中的亮点人物,十分受读者的喜爱。
勇将如 三国演义 中的关羽、 杨家府演义 中的杨六郎、 隋唐演义 中的秦叔宝、 封神演义 中的黄飞虎等,以军师或丞相身份出现的智者形象则更显突出,如 三国演义 中的诸葛亮、 封神演义 中的姜子牙、 西汉演义 中的张良、 隋唐演义 中的李靖(还有魏征和徐懋功)、 英烈传 中的刘基(还有李善长)、 水浒传 中的吴用等。
这些智者形象在小说中居于举足轻重的地位,有些甚至成为小说中的中心人物,决定着他们所效力的军事集团的兴衰成败。
他们虽然才智卓绝,但绝大多数都披上了一件 道袍 的外衣,具有很强的道士化倾向。
一、智者形象道士化倾向的表现
直接或间接显示道士身份,是明清长篇小说中智者形象道士化倾向最明显的表现。
他们中大多数有自己的道号,姜子牙道号 飞熊 ,吴用道号 加亮先生 ,诸葛亮道号 卧龙先生 等。
同时,他们也往往以道士自称,魏征自称 小道 ,姜子牙自称 贫道 。
在别人眼里,也认可他们的道士身份,视之为 道士 、 术士 。
姜子牙的妻子马氏就视姜子牙为 术士 ,姜子牙不在朝歌做督建鹿台的官而逃回家时,被马氏骂之曰: 你又不是文家出身,不过是江湖一术士,天幸做了下大夫,感天子之德不浅。
今命你造台,乃看顾你监工,况钱粮既多,你不管甚东西,也赚他些回来。
你多大官,也上本谏言?还是你无福,只是个术士的命! ( 封神演义 第18回)可见,姜子牙在马氏等一般人眼中,就是一个典型的道士形象。
读道经,修道炼丹,是道士生活的主要内容,也是每日的必修课,同时也标识出自己的道士身份。
明清长篇小说中的智者形象大多有读经修道的经历,他们在出山辅佐明君之前,往往在某一清幽雅静之深山修道。
姜子牙曾在昆仑山修道四十年,为玉虚宫掌阐教道法元始天尊门下弟子,修道炼丹。
魏征自叹生不逢时,就隐居华山做了道士。
徐洪客来拜见他时,魏征正在鹤轩内看诵 黄庭经 。
黄庭经 主要指 黄庭内景经 和 黄庭外景经 两经,属于 存想 和 内丹 著作,是早期道教所崇奉的重要经典之一。
姜子牙隐居渭水之时,过着
垂钓、修道的生活以等待时机, 黄庭 两卷消长昼,金鲤三条了笑颜 ( 封神演义 24回),每日亦颂读 黄庭经 。
神仙之韵,是明清长篇小说中智者形象道士化倾向在气质方面的表现。
他们均具有一种超尘脱俗、飘飘欲仙的仙人气韵,这在小说对人物的外貌、服饰和神态方面的描写中极为突出。
先看外貌描写,诸葛亮 身长八尺,面如冠玉 ( 三国演义 第38回),吴用 眉清目秀,面白须长 ( 水浒传 第14回)),徐懋功 容貌魁伟,意气轩昂 ( 隋唐演义 第37回);再看服饰描写,诸葛亮最常见的穿着是 头戴纶巾,身披鹤氅,手执羽扇 ( 三国演义 第52回),姜子牙是 一身道服,落腮银须,手提雌雄宝剑 ( 封神演义 第36回);最后看神态描写,姜子牙是 仙风道骨果神清,极乐神仙临阵 ( 封神演义 第36回),诸葛亮是 丰神飘洒,器宇轩昂 ( 三国演义 第43回)、 飘飘然有神仙之概 ( 三国演义 第38回)。
这些小说中关于智者形象神仙之韵的描写,带有很明显的文人气质。
因为智者形象在相当程度上寄托着小说编创者的政治理想,是小说编创者心目中最具人格魅力的理想人物,而小说编创者绝大部分又是落魄的知识分子,于是,智者形象就成为了小说编创者自我价值的确证载体,所以,他们在塑造智者形象神仙之韵的同时又把自己理想的文人气质不自觉地渗透进去。
如 三国演义 中的诸葛亮就是作者理想人格的对象化,作者的创作激情主要集中在诸葛亮身上,诸葛亮五丈原病逝以后,作者创作激情的丧失,甚至导致了 三国演义 的 蛇尾 。
文人气质描写最集中、最典型的作品莫过于 世说新语 ,如写李元礼 谡谡如劲松下风 ,嵇康 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 、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 萧萧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 、 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倾倒 ,杜弘治 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此神仙中人 。
显然,明清小说中智者形象的塑造受到了前人对文人形象描写的深刻影响。
明清长篇小说中的智者人物都精通奇妙的道术,从而呈现出道士化倾向。
道士要修道成仙,必须要有高深、奇妙的道术才行。
小说中的智者人物并不追求修道成仙,然而他们几乎都有超强的道术。
作为统率三军的统帅,必须具有超乎常人的能力才行,奇妙的道术便是其中之一。
诸葛亮非常明确地肯定了道术对于一个统帅的重要性: 为将而不通天文,不识地理,不知奇门,不晓阴阳,不看阵图,不明兵势,是庸才也。
( 三国演义 第46回)纪德君在分析明清历史演义小说中的军师形象时概括出了军师所精通的道术有四种:通天文,识天象;晓阴阳,精占卜;知奇门遁甲,善布阵法;能呼风唤雨,驱神驭鬼。
其实,不仅仅是历史演义小说,绝大多数明清长篇小说在写到智者形象时都大量描写了他们高强的法术,如 封神演义 就描写了姜子牙的土遁和水遁,姜子牙下昆仑山时借土遁既快而隐秘地来到朝歌,后来姜子牙逃脱追捕时又借水遁逃回家去。
智者人物对道家法术的运用除了上述四种以外,还有符咒术、堪舆术等。
符咒是符箓与咒语的合称,主要运用于驱使鬼神、治病禳灾等方面。
符 指的是用朱笔和墨笔所画的一种神秘符号,这种符号点线结合,笔画弯曲,且字图相间,一般人无法看懂。
咒 是一种特殊的且比较固定的口诀,一般人也无法听懂。
这二者常常配合使用才能产生神奇的法力,达到镇妖驱灾的目的,所以常合称。
封神演义 中,姜子牙用符印镇住玉石琵琶精原形,然后解开其衣服,前心用符,后心用印,用三昧真火烧死了妖精。
诸葛亮七星坛祭风的时候,先 沐浴斋戒,身披道衣,跣足散发,来到坛前 ,然后 观瞻方位已定,焚香于炉,注水于盂,仰天暗祝 ( 三国演义 第49回)。
祝 即 咒 ,乃是对大自然、鬼神、妖魔等发布命令的神秘语言。
诸葛亮也曾用咒语稳住自己的将星,他见自己的将星 其色昏暗,摇摇欲坠 ,于是 以剑指之,口中念咒 ( 三国演义 第104回),希望用咒语来延长自己的阳寿。
堪舆术的运用,也是明清长篇小说中智者人物常用的道术。
说文 释 堪 为 地突也,从土甚声 ,释 舆 为 车舆也,从车舁声 ,段玉裁注曰: 车,舆也。
按不言为舆而言为车者,舆为人所居。
汉语大词典 释 舆 义为 借指大地。
语出 易 说卦 : 坤为地 为大舆。
。
所以,引申而来,堪舆术即相地术的文雅称呼,俗称就指风水、形法等。
封神演义 中,姜子牙运用堪舆术为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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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长篇小说中智者形象的道士化倾向及其成因
友宋异人选择了一块风水宝地,此地 按风水有三十六条玉带,金带有一升芝麻之数 ( 封神演义 第16回),最适合建楼。
姜子牙收伏了在此风水上作崇的五个精怪之后,宋异人在此建楼,果然财源滚滚,富甲一方。
二、智者形象道士化倾向的成因
首先,智者形象的文化内涵契合了 贵生济世 的道教精神。
道教宣扬 我命在我不在天 ,道士修道的最终目标是为了延年益寿,羽化升仙。
道教因为重视个体生命的存在,所以特别重视医学,在很多道经中都有关于医术的记载。
如 太平经 中的 针灸诀 专门记录了针灸治病的过程和认识: 令众贤围而议其病,或有长于上,或有长于下,三百六十脉,各有可睹,取其行事,常所长而治诀者以记之,十十中者是也,不中者皆非也,集众行事,愈者以为经书,则所治无不解诀者矣。
天道制脉,或内或外,不可尽得而知之也,所治处十十治诀,即是其脉会处也。
道教由关注个体生命的存在而延伸为 济世 精神。
修道者强调要广施仁德于天下,积善也是一种修行,拯救黎民苍生更是修行的高境界。
金末元初的全真教(亦为道教之一派)就主张拯救苍生, 全真教强调 息心养性 ,追求清静但不绝对拘守 无为 ,相反,在金末元初的战乱时期,一些著名的全真道者曾颇以拯救生灵、抑制暴虐为己任。
明清长篇小说中的智者人物都是儒家的知识分子,儒家有着 兼善天下 的救世情怀,这与道教的 贵生济世 精神恰好是相通的。
同时,他们身上又寄托着小说编创者的政治理想,于是,小说中的智者形象呈现出道士化倾向也就很自然了。
这些智者人物在不能兼善天下之时,往往凭医行世,用高超的医术治病救人,拯救个体生命,从而不自觉地体现出道教的 贵生 精神。
如 隋唐演义 中的魏征未出山以前就常常为人治病,在第14回中描写魏征以高超的医术为秦叔宝诊病,他见秦叔宝满面通红,又喉中咽塞,不能说话,便判断其得了阳症,内伤饮食,外感风寒,马上开了一帖疏风表汗的药,秦叔宝吃后出了一身大汗,次日就神思清爽,能够开口说话了。
智者人物出山以后就充分发挥自己的经世济国的才能,辅佐明君,扫除暴虐以拯救天下苦难百姓,从而不自觉地体现出道教的 济世 精神。
姜子牙辅佐周文王、周武王,他们能上和天意,下顺民心,是仁德的明君,通过明君统一天下来实现姜子牙 济世 的宏志。
而纣王宠幸奸臣,荒淫无道,实行炮烙、肉林、虿盆等酷刑,搞得民不聊生,姜子牙下山时就担负着扶助明君,拯救苍生的历史使命。
李靖、徐懋功辅佐李世民统一天下,也正是因李世民有 济世安民 的理想,是一位有德之君。
所以,他们拯救天下苦难百姓的济世理想通过李世民一统天下,推行仁政从而得以实现。
其次,正史中绝大多数智者形象本身的道士之风影响了小说中智者形象的塑造。
纪德君在分析历史演义小说中的军师形象时指出: 这些军师有的在正史记载中原本就带有神异色彩。
我们进一步分析具体小说作品发现其 神异色彩 主要是指道教色彩,所以可以说,正史中智者形象本身的道士之风影响了小说中智者形象的塑造,这主要体现在历史演义小说之中。
明清历史演义小说中的智者形象在正史中都有他们的传记,张良见载于 史记 ,诸葛亮见载于 三国志 ,李靖、徐懋功(即李勣,唐高祖赐之李姓)见载于 新唐书 ,刘基见载于 明史 等。
按鉴演义 小说与正史关系十分密切,甚至于其作者编创小说的目的就是要使正史通俗化,修髯子的 三国志通俗演义 引 就明确说明了这一点: 史氏所志,事详而文古,义微而旨深,非通儒夙学,展卷间鲜不便思困睡。
故好事者以俗近语隐括成编,欲天下之人入耳而通其事,因事而悟其义,因义而兴乎感。
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 按鉴演义 小说受正史影响很深,正史中智者人物的道士之风也使小说中智者人物具有了道士化倾向的特点。
史记 留侯世家 描写张良 性多病,即道引不食谷,杜门不出岁余。
张良经常通过 道引 、 辟谷 等道教方法来养生、修道。
道引,又称导引,是古代道教的一种呼吸俯仰、屈伸手足的养生修道方法。
辟谷,是道教不吃粮食而服用药物的又一种养生修道方法。
张良从黄石公处所得天书,亦是道家书。
唐司马贞 史记索隐 引 诗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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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 教 学 研 究 2009年第4期
语: 风后,黄帝师,又化为老子,以书授张良。
张良功成名就后,即放弃人间荣华富贵,愿意跟随赤松子云游天下。
赤松子乃古代传说中的仙人, 索隐 引 列仙传 语介绍赤松子: 神农时雨师也,能入火自烧,崑崙山上随风雨上下也。
可见,张良最后仍出家修道去了。
史记 中张良的道士之风深深影响了后来的明清小说中张良形象的塑造, 西汉演义 中的张良是帮助刘邦夺取天下的最重要的谋士,能踏罡布阵,求雨祭风,撒豆成兵,外观上也是一身道袍,仙风道骨。
其他智者形象相当一部分在正史中的描写同样具有道士之风,如 三国志 中载诸葛亮 亮性长于巧思,损益连弩,木牛流马,皆出其意;推演兵法,作八阵图,咸得其要云。
明史 载刘基用计多道家之法,曾用金木相克之法攻克陈友谅,其 帷幄语秘莫能详,而世所传为神奇,多阴阳风角之说,非其至也。
这些描写在相当程度上影响了 按鉴演义 小说中的智者人物的塑造。
最后,明清长篇小说中智者形象的道士化倾向受到了民间艺术道化的影响。
道教是扎根于中国本土的宗教,广泛深入民间,深深地影响着中国社会的方方面面,民间艺术亦不例外。
在中国的民间艺术中,就流传着许多有关道教人物的故事,如关于 老子 、 庄子 、 八仙 的民间传说。
其他不属于道教的人物,经过民间艺术的浸染、传播,也打上了道教的烙印,民间艺术中的诸葛亮形象就很具道教色彩。
三国志平话 中这样描写诸葛亮: 诸葛本是一神仙,自小学业,时至中年,无书不览,达天地之机,神鬼难度之志;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挥剑成河。
司马仲达曾道: 来不可 , 不可守,困不可围,未知是人也,神也,仙也! 平话 中的诸葛亮乃一神仙也,足智多谋,道术高深。
戏曲中的诸葛亮也是 道貌非常仙家气 的道家羽士形象,如 两军师隔江斗智杂剧 中正旦孙夫人初见诸葛亮时,唱道: 那军师有冠世才,堪可称龙德。
觑他这道貌非常仙家气,稳陈了星履霞衣。
待道他是齐管仲多习些战策;待道他是周吕望大减些年纪;待道他是汉张良还广有神机。
可见,民间说唱和民间戏曲中的诸葛亮很具道士化倾向。
我国早期长篇小说绝大部分属于 世代累积型 小说,其 题材经过几百年若干代人的不断累积修订,最后由一位作家写定。
在这些小说成书之前,其中的很多故事已大量流传于民间,下层民众了解、接受这些故事的主要渠道有说书场和戏曲舞台两种。
三国演义 成书之前有平话 三国志平话 、 三分事略 ,有戏曲 闹荆州 、 隔江斗智 、 双赴梦 等; 水浒传 成书之前有平话 大宋宣和遗事 ,有戏曲 黑旋风双献功 、 同乐院燕青博鱼 等; 封神演义 成书之前有平话 武王伐纣书 ; 西汉演义 成书之前有平话 前汉书平话 ;等等。
而下层民众又特别钟情于智者人物,故而很多智者人物对于下层民众来说已相当熟悉了,甚至在他们心里已形成了智者人物的某些代表性特征。
纪德君在分析历史演义小说中的军师形象时说小说编创者 不得不照顾下层民众的接受心理和审美趣味,自觉地站在下层民众的角度,尽量用下层民众的眼光来打量军师,写出他们心目中的军师形象。
其实不然,这些军师类的智者形象并非是编创者刻意从下层民众角度来塑造的。
与其说编创者具有从下层民众角度考虑的自觉意识,不如说下层民众的民间艺术不自觉地滋养了编创者,让他们创造出了符合下层民众接受心理和审美趣味的人物形象。
民间艺术中智者形象的道士化倾向直接影响了小说中智者形象的塑造,作为面向大众的小说,其编创者受民间艺术中业已较为固定的人物形象影响是很明显的。
所以,明清长篇小说中的智者形象带有道士化倾向也就成为必然的了。
智者形象是明清长篇小说中描写十分成功的一类人物,小说编创者在他们身上倾注了浓烈的情感,寄托着自己的政治理想和人格精神。
智者形象的道士化倾向使这类人物更为复杂,内涵更为丰富,也使我们更能深刻理解蕴育明清长篇小说的广阔文化背景。
充分、准确地认识智者形象,把握其丰富的内在特质,从而让智者形象在中国文学史上永放智慧的光芒!
(责任编辑:無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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