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进人性深处_刘庆邦长篇小说_红煤_解析

掘进人性深处———刘庆邦长篇小说《红煤》解析新乡学院中文系陈英群在当代文坛，刘庆邦是一位诚实劳动的作家，迄今已发表了二百来篇短篇小说，三十多篇中篇小说，六部长篇小说。

近三十年来，刘庆邦一直倾心关注社会底层民众、弱势群体的生存境遇，执著表现他所熟悉的煤矿与农村两大题材，以其悲悯的情怀和严谨的现实主义风格，在其频出的作品中精微把握人物个性，细腻描绘心理活动，不断对人性进行异乎寻常的深入开掘。

他以充沛的生活元气和细切的艺术质感写就长篇新作《红煤》（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２００６年１月版），显示了其短篇小说所难以比拟的文学力量，昭示着作家不凡的艺术功力。

一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国进入社会转型时期，森严的城市壁垒被打破了，农民进城务工的机会越来越多。

宋长玉高考落榜，做了一名与国营乔集矿签了５年合同的农民轮换工。

宋长玉对未来充满憧憬，他相信将相无种，天下风水轮流转，自己有朝一日会转为国家正式工，成为一个城里人。

宋长玉明白好好干只是一方面，最好还有权利机构的背景和过硬的关系。

他瞄准了矿长唐洪涛的女儿唐丽华，煞费苦心地谨慎措辞写信，寻找时机接触搭讪，企图赢得唐丽华的芳心，借此改变自身命运。

唐洪涛识破宋长玉的投机心理，借故解除了他的农民轮换工劳动合同，使他跻身为城里人的梦想破灭。

宋长玉死也不愿意回家，被介绍到红煤厂村砖瓦厂干活。

他又瞄上了村支书的女儿明金凤。

他感觉明金凤可能爱慕他，便欲擒故纵做一个被追求者。

宋长玉的勤快和经济头脑赢得了金凤父母的信任，成就了一对年轻人的姻缘。

宋长玉施展自己的聪明才智，开发红煤厂村的旅游资源，启动红煤厂村一个煤窑老井，当上了小煤窑的矿长。

他的奋斗终于取得回报，有了汽车，城里有了房子，妻子孩子也都有了城市户口。

中国几千年来的历史，可以说是一部进城与反进城的历史。

国家人为地实行城乡有别的二元政策制度，城市的大门对农民紧闭，严格限制农民进城。

多少年来，进城的情结一直困扰着一代又一代的贫困的农民，一些农村的有志青年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想方设法挤入城市去打拼。

路遥《人生》中的高加林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曾为此努力过，却难以逾越横亘于他面前的城乡鸿沟，最终不得不泪流满面地回到风沙弥漫的黄土地上。

就此而言，宋长玉是一个幸运者，即使他也在二元制结构下遭受过屈辱。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乡镇城市化建设兴起，为他提供了购买城市户口的可能，富足的他只用较少的钱就轻易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

固然，他在为改变自己命运拼搏时动了不少心思，功利性很强地去追逐爱情或婚姻，凡此种种也无可指责。

关键是，宋长玉在实现了成为城里人的愿望后，原本质朴的本色日渐丧失殆尽，他的人性和良知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异。

他的精神世界越来越空虚，有时候莫名其妙地突然有些伤感，感觉自己在唐丽华面前还是个乡下人。

金钱和女人给他带来的自信，还不足以抹去他与生俱来的渗透在骨子里的自卑，他微妙的心理也在一定程度上反射出一些农民摇身变为城里人后的尴尬和无奈。

二富是财富，贵是权力地位。

古今中外，追求富贵几乎是人们的共同愿望，并不是有人天生喜欢贫贱。

宋长玉的老家太穷了，他的家更显贫寒，三间房子是坯座草顶，只有墙根角有几层碎砖，一场大水就把房子泡塌了。

他和弟弟的学费是靠家里卖点鸡蛋之类的东西来维持，复读也无从谈起。

在矿上领到一把雨伞时，他兴奋不已，竟舍不得拿来试雨。

他辛酸的记忆中，母亲一直是受村支书宋海林的老婆欺辱。

宋长玉渴望跳出农门，尽力摆脱卑微的农村人身份，一心追求金钱、地位和权力，穷则思变也无可厚非。

刘庆邦似乎在《红煤》中为人们展示了当代中国的“红与黑”，有意无意间将宋长玉描写为中国的“于连”。

宋长玉是一个有抱负的农家子弟，他大概是穷怕了，对钱和权的欲求格外强烈。

宋长玉不乏智慧，一旦机遇来到，擅长经营的潜力便迅速被开发出来，得心应手的能力掺揉着不少邪气。

在用工方面，他不再直接招收和管理工人，只与包工头签合同，矿工出了工伤找包工头理论；在红煤厂矿与乔集矿的巷道打通时，他和煤炭管理局王利民局长沆瀣一气，出其不意向乔集矿倒打一耙。

随着金钱滚滚而来，宋长玉的各种欲望也急剧膨胀，人性的恶也渐次释放了出来。

他嫖娼，与商小亮苟合，和唐丽华旧情重温。

命运弄人，宋长玉的煤矿发生了透水事故，死亡矿工１７人，由于矿难已经无法隐瞒，他为了躲避责任逃之夭夭，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宋长玉真是应了“饱暖思淫欲”的古训和“男人有钱就变坏”的现代箴言，成了我国社会转型期暴发户的一个典型代表。

古往今来，人们崇尚富贵，向往富贵，财富和权力有时往往会把人性中贪婪、邪恶和丑陋的一面暴露无遗。

遥谈古人，苏秦最初在游说遭冷遇事业不成功时，家里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当苏秦威风八面掌握了六国的相印之时，亲人们佩服得五体投地，毫不掩饰对富贵的痴迷。

今看《红煤》，宋长玉衣锦还乡，家中门庭若市，他俨然成了名人，连乡党委书记国世才都很看中他的创业成功和他的财富。

宋长玉回家探望生病的父亲，国书记也送上礼品一份。

宋长玉早就想安排一个他的代理人，为宋家庄改朝换代，国书记帮他实现了这个愿望。

投桃报李，宋长玉把国世才邀请到红煤厂来，包豪华套间，送新款手机，酒宴伺候美女按摩，还承诺经济支援国世才继续往上走。

国６世才也建议宋长玉依靠雄厚经济实力，捞个政治方面的身份。

由此可见，现代人们把财富和权力当作一种社会资源，尤其是权力。

宋长玉非常明白权力的重要，总觉得他的权力像是在野的，不像岳父和王利民拥有的权力那么正统和正规。

为了顺利入党，他借给岳父祝寿之机，献上一份不菲的生日贺礼，得以心想事成。

他在与王利民的初次钱权交易中便心领神会，且处理起来游刃有余不见青涩，可算是个聪明之人。

透过宋长玉的发达轨迹，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具有代表意义的暴发户，如何在社会大变革中不断扭曲的人性变化，同时，也可以窥见煤矿、农村等基层机构里的一些掌权者们在社会转型期的麻木和腐败。

宋长玉正是在腐败的土壤里滋养生机，心安理得收获财富，得心应手捞取权力。

矿难为宋长玉的人生图染了浓重的悲剧色彩，看似该他倒霉的偶然，其实是在用死难矿工的生命惩罚他人性迷失的必然。

诚然，玩火者可以不顾忌道德的谴责，也可以逃避法律的制裁，但玩命者毕竟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

那么，宋长玉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三不难看出，《红煤》讲述了一个心中藏有仇恨火种的人执著复仇的故事。

宋长玉复仇的主要对象应该是唐洪涛，一旦将心中仇恨的火种引燃，便久久难以湮灭。

唐洪涛出面阻止宋长玉追求唐丽华，并不完全是出于对继女的爱护，主要是在考虑自己官职的升迁。

他极力主张把女儿许配给矿务局的团委副书记元金年，也不仅仅是为了求个门当户对，重要的是要跟矿务局组织部的部长联姻，借以编织自己的关系网，为自己升官铺平道路。

唐洪涛从政治的高度揭穿了宋长玉用爱情包藏着的用意，警告他不要再纠缠唐丽华，一出手就将一个所谓的恋爱掐死在萌芽状态。

而后，唐洪涛利用一次冒顶造成的重伤事故，一笔将无辜的宋长玉从乔集矿划了出去。

这轻轻的一笔，对矿长大人而言，只不过是乔集矿减少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农民轮换工，而对宋长玉来说，无疑是遭受了一次人生的冒顶事故。

宋长玉为此辩白、乞求、申诉、抗争，一切都无济于事，他被赶出了乔集矿。

从此，宋长玉对唐洪涛恨意难消，在红煤厂村立住脚后便开始实施复仇计划。

复仇的第一步是，宋长玉设计制造证据并署名举报唐洪涛受贿，或许起了作用，唐洪涛出事被降职使用。

实施报复的另一个切入点是唐丽华，他主动电话联系唐丽华，有点不把唐丽华搞到手绝不罢休的劲头，当他如愿以偿地将唐丽华压在了身子底下，一股强大的成就感便悠然而生；他得意地在电话里告知唐洪涛，现在他是唐丽华关系更密切的男朋友，就是为了气气唐洪涛，出出自己憋在心头多年的这口恶气。

当宋长玉听说唐洪涛退休后承包起了小煤窑，正在大把大把捞钱，又起了报复的念头。

宋长玉无意间得知唐洪涛隐瞒了一次严重的瓦斯爆炸事故，立即举报，唐洪涛被送进了监狱，宋长玉终于彻底将唐洪涛打垮了。

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和事件往往是现实生活的艺术再现，一篇或一部小说的故事打动了读者，自然会显现出作品的艺术魅力。

刘庆邦以细腻的批判现实主义手法，为世人塑造了一个个鲜活的复仇者形象，让人读来感叹不已。

我们可能发现那些复仇者原来本是或可爱或可怜的好人，与强势的对手相比，他们往往是处在劣势地位的弱者，在过去发生的某个或多个事件中，他们就是受害者或受害者的亲朋好友。

短篇小说《走窑汉》中的马海洲曾是煤矿的青年突击手，他和自己漂亮妻子小娥的蜜月刚刚度过半个月，他在地底下挥洒汗水时，当时的党支部书记张清就用薄铁片捅开了他们门上的暗锁。

短篇小说《平地风雷》中的货郎是一个有点驼背有点畏缩的公社社员，为了贫困家庭最起码的生存需要，偷偷到外乡卖货，第三次被队长抓住，准备第三次办学习班，其实就是在小黑屋里关上三天，也不问，不给吃不给喝；货郎不想去大队“蹲班房”，又上工了，队长用了乡间最恶毒的语言百般羞辱他，安排民兵要将货郎押送到大队。

在自己的尊严被肆意践踏时，复仇者大都采用了极端甚至残酷的行动与仇人斗争，报仇的结局是以付出牺牲亲人或自己的生命为惨重代价的。

宋长玉最初恨上心头时，也有过采取过激行为的冲动，而后疯狂的报复行为则是在背后隐秘进行的。

暂且不去谈论复仇者应该采取怎样的行为去报仇雪恨，也不去判断他们的行为是否涉及法律问题。

借着“人之初，性本善”，笔者想说的问题还是人性。

这些曾经的好人，过去的生活不管是甜蜜还是辛酸，他们并没有缺失人性的真善美。

甚至可以说，当复仇的火焰燃烧时，他们的人性也没有完全泯灭，如马海洲舍身救儿童，解囊帮工友；宋长玉知恩图报，安排杨师傅工作，想着资助杨师傅的孩子上学等。

他们的复仇需要身体深处的恶来蛊惑，他们生发的人性恶多是由强势的对手传递而来。

前面谈到的“光脚”的宋长玉们都是被“穿鞋”的强者故意猛踩后，由脚痛触及心痛，心如刀绞般的痛，痛得死了的心都有了，人性的扭曲是否就此时开始或加剧？“无欲则刚”，作为强者，应该拥有博大的俯身而下的悲悯情怀；“有容乃大”，作为弱者，应该培养良好的心理素质，增强自我保护的能力。

过去年代的人性假恶丑已成为历史模糊的记忆，反照曾经的丑陋，洗净今日的心灵，和谐社会需要更多的人性真善美心心相传。

作者给予了《红煤》中的人物是更多的理解和宽容，文字中还流淌着一缕诗意般的温情。

可以说，宋长玉这个人物部分地反映了作者的人生经历和生活志趣，最贴近作者的个人生活；反过来说，作者的人生经验和生命感悟，使他对千百万进城务工的农村青年有着感同身受贴心贴肺般的理解，因而成功塑造了宋长玉这个人物形象。

无疑，《红煤》已经成为刘庆邦文学创作道路上的一个里程碑式的作品。

在著名评论家白烨眼里，刘庆邦与煤矿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像他这样的作家实属凤毛麟角。

刘庆邦不大愿意承认《红煤》是一部煤矿题材的小说，煤矿是社会的缩影，煤矿是中国的现实，煤矿只是作品中人物表演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