傈僳族漆油饮食文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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傈僳族漆油饮食文化论
作者:高志英 沙丽娜
来源:《民族学刊》2015年第05期
[摘要] ;漆树及其漆制品——生漆与漆油食品往往被外界谈“漆”色变,但却被称为“三江主人”的傈僳族所喜爱,成为傈僳传统饮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与文化符号。本文探讨滇西北以傈僳为文化主体的漆油饮食文化圈所产生的自然与社会环境,并揭示漆油饮食文化所蕴含的社会文化功能,重点探讨傈僳族通过漆油的跨区域、跨民族与跨国界的流动所建构的社会关系网络意义。
[关键词] ;傈僳族;漆油文化圈; 社会文化功能
中图分类号:C953 ;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1674-9391(2015)05-0054-10
基金项目: ;2013年国家社科重大项目“我国各民族关键符号及其对民族关系的影响”(项目编号:13AZD057)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高志英(1988-), ;云南大学西南边疆研究中心教授,研究方向为边疆人类学、宗教人类学与历史人类学研究,近年主要致力于三江并流区域民族、中国西南跨境民族的文化互动与文化变迁研究; ;沙丽娜(1988-), ;云南大学民族研究院民族学专业博士研究生,主要研习宗教人类学与跨境傈僳族的历史、文化研究。云南 昆明 650091
因傈僳族长期保留上刀山下火海宗教巫术仪式,外界把其称作“上刀山下火海的民族”[1]。但如从其饮食特点来看,把傈僳族称为“吃漆油的民族”也是名符其实的。在中国,漆树主要分布在贵州、四川、云南、湖北、陝西等地,栽种、使用漆树的历史悠久,但其他民族中其用途多作为家具油漆。因漆树的枝干、叶子、籽粒,甚至只需在漆树周围经过皆会致人过敏(滇西北少数民族语言多称“漆普”,“普”即过敏之意),所以对漆树往往是谈“漆”色变,但傈僳族却把漆树之籽榨成的漆油作为美味入口!
漆油,以固态的方式保存因而也被称做“漆蜡”,是傈僳饮食中不可或缺的纯天然植物食用油,傈僳语称其为“汁车”。“汁”,即漆树(全称为“汁子”)的简称;“车”即油。顾名思义,“汁车”即是取自漆树果实(漆籽)的,而漆蜡(或漆油)是由漆树的果实——漆籽压榨出的油,并经冷却后成固体状,通常有黑漆油与白漆油之分,傈僳语分别称“汁车乃”、“汁车普”。漆油具有滋补、疗伤、疏通血脉、驱寒祛湿等药效,而以黑漆油的药效更佳。长期以来,漆油是生活在怒江、澜沧江、金沙江两岸傈僳族及与之同处一个区域的怒、独龙、勒墨人(白族支系)等民族主要的食用油。即便现在经济发展,与外界交流增多,食用油种类增多,生活在“三江并流”一带的傈僳仍然喜食漆油,在平时与节日的饮食中都少不了漆油。甚至远迁到缅甸北部龙源期刊网
密支那一带,其生产生活与祖居地已经发生很大变化的傈僳族对漆油仍然情有独钟,他们把怒江亲友赠送的漆油视为一种上好的礼物,是故土记忆的一种物化象征。可以说,漆油所衍生的饮食文化,成为了傈僳族重要的传统文化,也是其重要的文化符号。
一、漆树、漆油与傈僳族
傈僳族是一个跨境民族,中国傈僳族主要分布在“三江”(怒江、澜沧江与金沙江)流域,而被称为“三江之子”。其中以怒江傈僳族自治州人口居多,其次为迪庆州维西县;在国外主要分布在缅甸、泰国与印度,其中以与中国怒江、保山与德宏相接壤的克钦邦,而以克钦邦密支那为核心的缅甸北部地区分布最为广泛。因族缘、地缘与姻缘之故,云南边境地区包括怒江地区的傈僳族与缅甸傈僳族交往互动频繁;而金沙江与澜沧江一带的藏族在制作藏碗,白族与纳西族等在制作家具时所使用生漆[2],也多来自傈僳族;与怒江傈僳杂居以及相邻的怒族、独龙族与勒墨人、茶山人因受傈僳饮食文化的影响,也有食用漆油之俗。[3]于是,围绕傈僳核心分布区,也以傈僳为主体,形成了一个漆或“漆油文化圈”,这正处于青藏高原藏族游牧经济下酥油茶文化圈向云贵高原农业经济下的茶文化圈过渡的重要区域,却长期被学界所忽略。
傈僳族主要分布地山高林密,气候潮湿,光照柔和,正是漆树生长的适宜区。“(漆树)树皮灰白色,粗糙成不规则纵裂,小枝粗壮,生棕色柔毛。奇数羽状复叶,互生,卵状椭圆形,长7-15厘米,宽2-6厘米,基部圆形,两面脉上有棕色短毛。圆锥花序腋生,花杂性或雌雄异株,绿色或白色。果序下垂,核果扁圆形或肾形,棕黄色,光滑,果皮蜡质,果核坚硬。”[4]“三江并流”傈僳聚居地区,漆树沿江河两岸从江(河)边到山区呈垂直分布,漆树资源丰富。很早以前,傈僳族就掌握了人工栽培漆树的技术,但更多的是使用自发生长的野漆树。在傈僳族对漆树的认知中,一片漆树林由公漆树、母漆树与小漆树组成。对于海拔不同与树高不同所呈现出的高低错落形成一片片漆树林,其他民族远望即避之不及,傈僳人却喜之、近之。可谓在“三江并流”与中缅边境地区,有傈僳的村寨,就有漆树林,也就有漆油的飘香,累世接代就沉淀出颇有民族、区域特色的漆油文化。
长期生活于漆树分布地带,并食用漆油,使傈僳族对漆树与漆油积累了一套丰厚的地方性知识。他们把漆树分成“公母”:公漆树(即雄性漆树),傈僳语称“依普子”,不结漆籽;母漆树(雌性漆树)称“依玛子”,结果实。据调查,傈僳族在传说时代就有栽培漆树的习惯①,在民国地方史志中也有关于漆油的记载②。每年2-3月是种植漆树的季节,但以3月份种植的漆树苗成活率较高。过去,傈僳直接从野生漆树下移栽小苗至村寨附近的旱地边栽种。近几年“新农村建设”进程中,由政府组织搞人工培育漆树苗,承包给村民育苗,一两年后村民再把苗子以每棵2-3元卖给政府,政府再统一发放给农民种植,人工种植的漆树就逐年多起来。
据福贡腊乌村阿普介绍,一棵大漆树每年可产120斤漆籽左右,可以出漆油18-36斤。一般情况下,100斤漆籽用传统压榨法可提炼出15斤左右漆油,现代压榨法(机器)可提炼30斤左右。目前漆籽市场均价为2元/斤,手工压榨的漆油22元/斤,机器榨的20元/斤。可见,手工压榨的漆油更受喜爱,据傈僳村民说“没有机器味”。据阿普回忆,截止1970年代末,平均每家有五六棵漆树,多的十到二十多棵,漆油是当时的主要食用油,一个五六口之家一年需龙源期刊网
60斤漆油才够用。阿普家乡腊乌村,1979年之前从江边到山区也是漆树林立,漆树不仅分公母,还细分为“汁扒杆”(高大的公漆树)、“汁玛杆”(高大的母漆树)与“汁咱玛生”(为稍小的漆树,意思是“大漆树生的小孩”)之分,最高可达20多米。傈僳人把漆树拟人化,认为漆树是“生出来”的,可见对漆树的喜爱之情。以前怒江两岸的傈僳族,吃的漆油多自产自给,即无论是采集野生漆籽,或是自己种植的漆树,多是自家采集漆籽、榨漆油,然后自家食用以及与亲友间的礼尚往来。进入1980年代以来,生态破坏严重,导致一些村寨漆树资源枯竭,一些家庭就不得不购买漆油而食,漆油的买卖就应运而生。
漆油的商品化,一方面是近年边疆地区商品经济的发展,同时也是生态环境恶化、自然灾害频发导致的。阿普说:“1978、1979年,(福贡)腊乌村遭遇了一场严重的泥石流,很多漆树被毁,部分被砍伐加工成盖房子用的木板、柱子,盖猪圈,制作猪槽。之后很多漆树就没了,当时谁也没有意识到后果会这么严重(目前,腊乌村江边到半山腰已见不到一棵漆树)。”③现在阿普家吃的漆油都是市场上购买的,虽然价钱不低(20-22元/斤),但是在傈僳族的生活中是少不了漆油的,所以每年买漆油的钱就需要1200多元。而出售漆油的多是居处较为偏远、生态环境相对好的傈僳村民,他们在原有野漆树的基础上,也移栽野生的漆树苗,依旧用传统的方法(详见下文)采摘漆籽,兼用传统与现代压榨漆油法榨漆油,冷却后成饼状的漆油,留一部分自家吃与送亲友,其他的都卖给乡、县里的商贩,商贩再从中赚取一笔差价,从而也实现了山区傈僳与河谷傈僳之间的经济交往。
每年10-11月是漆籽成熟的季节,也是傈僳族采摘漆籽的好时节。这段时间比黄豆粒稍小的椭圆形的漆籽成串挂在落光叶子的漆树枝上,远远就能看见金灿灿的漆树果实。采摘漆籽的时间需要两三天,必须选在晴天,因雨天采摘的漆籽会发霉,影响漆油的美味。采摘漆籽时,村里人往往结伴而行,男人腰挎长砍刀,肩扛长竹竿、竹梯,身挎麻袋挎包(傈僳称“来丁”,由傈僳妇女用麻布缝制的有背带的袋子,可挂在脖子上,也可用头部或肩部背着,携带方便。一个“来丁”可放二十多斤漆籽);妇女们背竹篮,里面装着麻袋、簸箕、晌午饭、茶水等。有几个年纪稍大的男女还叼着长长的烟斗,边走路边“叭叭叭”吐着白烟,以防蚊虫叮咬。一路上,有的唱山歌,有的与同伴说说笑笑,热热闹闹赶往漆树林,彷佛过节一般。
采摘漆籽是一个技术活,男人事先在长四五米的竹竿顶端用砍刀做了个10厘米长度的分叉,并用一小截木棍将叉张开,这样就方便采摘漆籽时可用竹竿叉夹漆籽串。由于漆树高大,在树底下用竹竿够不到(漆籽)时,就要小心翼翼爬到漆树上采摘。漆树树干比较滑,所以男人就将麻绳的一端用力上抛吊到树干高处使其下垂,并用麻绳两端绑住腰部,甚或直接拉着麻绳攀爬,不一会儿已爬到树上采摘漆籽。如果还够不到的,就让女子递竹竿上来,仍用竹叉扠漆籽串。也有的男人是用约五六米长的木制梯子或竹制梯子顶在漆树干上,借助梯子很快攀爬到延伸的树干上,非要把每一串、每一颗漆籽都采摘下来不可。每当男人身上的“来丁”装满漆籽后,就小心翼翼递给在漆树下的女人。
因采摘漆籽攀爬上树,具有一定风险,因此女人们大多留在漆树下为男人递工具,接收其摘好的漆籽,同时用心地捡拾掉落在地上的每一粒漆籽。有时候还即兴唱几支傈僳调子,与在树上摘漆籽的男人对歌,好不浪漫!待漆籽采摘下来之后,她们就用细木棒将串串漆籽打落成龙源期刊网
粒粒漆籽,并用簸箕筛除掉树枝、落叶等杂物。半天功夫,男女结伴将收获的漆籽运回家,背的背,扛的扛,一路回家,一路歌,一路欢笑,夕阳映照着傈僳人满是汗水的脸,也映照着金灿灿、沉甸甸的漆籽——全家人一年食油的保障。
第二天,女人用大簸箕在阳光下晒晾漆籽,调皮的孩子们就在漆籽里打滚嬉闹,全然无“漆普”之忧。漆籽晒干后存放于家中,到11-12月再压榨漆籽油。通常,采完漆籽,还要割生漆。割生漆的方法是在漆树主干上用砍刀划出一道细长的口子,生漆就顺道流入木桶或竹筒里。傈僳族用生漆涂刷木碗、米柜、衣柜、桌椅板凳、棺材等器具,有防腐防虫之效,还可增加物品光洁度,也延长其使用寿命。周围的白族、纳西族、藏族、普米族木匠生产其传统家具,就长期依赖、使用傈僳族的生漆,因而也通过生漆建构起了傈僳族与周围民族的经济互补关系。
大多数傈僳族居住在潮湿、高寒的高山深谷间,因而就有患风湿病的风险,尤其是上了年纪的更容易得风湿病。傈僳族日常生活中所食用的漆油具有驱寒、祛湿与滋补等保健作用,因此傈僳族药食两用的漆油不仅减轻了风湿病带来的折磨,还使傈僳妇女远离“月子病”。看似普普通通的一饼漆油,还能治愈跌伤导致的出血过多的伤者。即用漆油炖嫩鸡(傈僳语称“丫赖”——首次下蛋的“年轻”母鸡,家里饲养的老品种土鸡)进行滋补;病情严重者再饮用一碗漆油炒黑蒿枝④熬制的蒿枝汤,便可化解淤血,疏通血脉,使伤口很快愈合。在日常生活中,傈僳人还用漆油与牛肉、羊肉、乳猪肉、野味(野鼠类、鸟类、蜂类与其他野兽)焖炒后吃肉喝汤,有强身健体的功效。
千百年来,傈僳族种植漆树,采摘漆籽,榨取漆油,食用漆油,漆油已深深融入到其生产生活当中。如今,很多山区的傈僳青年男女外出到东部沿海地区打工谋生,也离不开漆油,每次离家时总要带上足够的漆油。每当在外地煮漆油鸡时,还要邀约老乡或外地朋友一起分享,他们说那是“家乡味!”是漆油鸡将在异乡的傈僳人与家乡连结在一起,来年回到老家吃的第一顿饭也一定少不了香喷喷的漆油鸡。这些外出的傈僳人在无意识中也成为傈僳文化的“宣传者”——通过饮食文化,让外界了解傈僳是个 “吃漆油的民族”,从而也增强了民族自信心,扩大了社交网络。怒江与维西傈僳去缅甸探亲访友时,也不忘带几饼漆油给亲友。因缅甸不产漆油,缅甸傈僳只能通过亲友或来怒江、维西等地才能买到漆油,才能把吃漆油的习俗传承下来。因此,漆油在缅甸变得更加珍贵,缅甸傈僳对漆油也格外珍惜。在缅甸土生土长,家住密支那的缅甸傈僳茶露蜜,其外公茶树民1949年从中国怒江泸水迁到缅甸,其母生育七女,全在缅甸成家立业,改革开放之后与怒江老家亲戚来往密切。调查中得知茶露蜜家中存放有怒江亲友赠送的漆油,她们七姊妹做月子时也全吃漆油鸡与漆油鸡蛋,甚至她们家的缅甸其他民族姻亲们都很习惯于吃漆油鸡了。⑤在此,与其说漆油是一种跨国流动的食品,倒不如说它是跨境傈僳饮食文化在跨越时间、空间的流动(文革时期,边民不得往来,缅甸傈僳族的漆油饮食文化也一度断层)。
总之,对于傈僳族而言,漆油不只是饮食中的必需品,更是傈僳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漆油作为一种饮食文化,也是傈僳族进行礼物交换中的重要礼品之一,是傈僳族人际交往过程中不断累积、传承下来的一种文化象征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