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美法对价原则研究导论①Savigny: System Des Heutigen R mischen Rechts,§140.②首先需要澄清的是：本书关于“合同是什么”的追问绝不是合同概念或定义的界定问题，笔者在此更趋向于对合同本质（essence）的把握。
正如阿蒂亚所言，对法律概念的定义在今天似乎已经不太流行（unfashionable）了，所以，不管是律师还是法学理论家都不太可能花费很多时间来斟酌“合同”概念的确切定义了。
See P.S.Atiyah, The Modern Role of Contract Law, in Essays on Contra ct, Clarendon Press, 1986, p.1.第一节发掘合同与合同法的特质与使命一、英美法视野中合同的内涵与特质：当事人规划未来行为之自治方法合同法是关于合同的法律，而“合同是什么”②就成为我们研讨任何合同理论与现实问题都应当深刻洞悉乃至了然于胸的一个基本前提，尽管这一前提所内含的法哲学意蕴已大大超出了合同法律制度和法律规则本体的边界。
英美法纵然有着强烈的实用主义传统，与崇尚概念、逻辑和理性的大陆法截然有别，P.S.Atiyah, Pragmatism and Theory in English law, Stevens & Sons Ltd. , 1987, p.6.但古典合同法形成之后的英美合同法学界还是受到了概念法学的深刻影响，于是，他们便将对“合同是什么”这一前提的解读在相当程度上转化成了不同立场的合同概念的争辩，亦即合同内涵的静态观察。
反映在理论层面，这种静态（概念）意义上的“合同是什么”的合同内涵就主要是指英美合同法教科书中通常提到的合同概念的“允诺（promise）说”和“协议（agreement）说”。
“允诺说”认为，合同是由允诺构成的或者合同就是允诺的总称。
“允诺说”被合同法的经典文本——美国《合同法重述》所采纳。
《第二次合同法重述》第1条已经成为最权威、最流行的“合同的定义”，该条规定：“合同是一个或一组这样的允诺：违反此允诺，法律会给予救济；履行此允诺，会在某些情况下被法律视为一项义务。
”Restatement of Contracts, Second,§1.简单说来，合同是能够直接或间接地被法律执行或者认可的允诺。
E.Allan Farnsworth, Contracts, Aspen Law & Business, 1999, 3rd ed., p .3.A.L.Corbin, Corbin On Contracts, West Publishing Co., 1952, p.4.甚至在诸多情况之下，允诺成了合同的同义语。
“协议说”则认为，合同是法律上能够执行的协议。
与“允诺说”不同，“协议说”定义的重心放在了合同当事人双方的表示上，采用“协议”一词来表明这种双方的表示，而“允诺”一词则仅指立约人单方面的表示。
A.L.Corbin, Corbin On Contracts, West Publishing Co., 1952, p.5.对于合同出发点的允诺与协议的区分对英美法和大陆法的解释，对各自法律制度和法律理念的影响的关键与否，学界一直有着不同的观点。
笔者曾就此问题求教于著名的比较法学家海因·克茨教授，克茨教授认为，以允诺和协议来认定英美合同法和大陆合同法的区别并不具有实质性，这种区分只是理论上的。
Simpson也认为，协定（议）（pact）与允诺（promise）没有本质差异。
See A.W.B.Simpson, The History of Common Law of Contract: The Rise of the Action of Assumpsit, Clarendon Press, 1975, p.382.但笔者并不赞同这种说法，我认为，英美法的允诺与大陆法的协议并非只是词汇的差别这么简单（可能在有些问题上二者是通用的），它们不仅反映了两大法系在价值观念和哲学思维上的差别，也进而型塑了两大法系截然不同的合同法理论和制度［笔者曾经看到过相关英文文献对此的分析和论述，认为允诺（promise）的单边（unilateral）进路与协议（agreement）的双边（bilateral）进路的确存在实质上的差别］。
王军先生则认为这种差别是由学者造法与法官造法的区别造成的。
在英美国家中，最早以“协议”来界定合同概念的人是布莱克斯通（Blackstone），他借鉴自然法学家和民法学家的思想将合同定义为：“有充分对价为或不为某项具体事务的协议”。
W.Blackstone, Commentaries on the Law of England，London, 1776, ii.442.合同概念之“协议说”同样也被英美法另一个经典法律文本——《统一商法典》（UCC）所采纳。
美国《统一商法典》第1—201条规定：“‘合同’指产生于当事人受本法以及任何其他应适用的法律规则影响而达成的协议的全部法律债务。
”对合同内涵的概念性判断（合同是允诺或协议）虽然有助于我们对合同本质的认识，但这种帮助作用是极其有限的，因为允诺和协议概念本身也是相对模糊的，或者如麦克尼尔所说，“允诺是一个虚幻的概念”。
［美］麦克尼尔：《新社会契约论——关于现代契约关系的探讨》，雷喜宁、潘勤译，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5页。
用一些虚幻和模糊的概念去解释一个概念，无疑将是徒劳的。
英国著名学者阿蒂亚教授也认为：另一个更基本的问题是按照协议或允诺所下的定义假定协议或允诺是存在法律之外的“东西”，而且很容易这样认为。
但是，协议或允诺不是能够看得到摸得着的物体。
他们是抽象的概念，正像合同自身的概念一样。
［英］P.S.阿蒂亚：《合同法导论》，赵旭东等译，法律出版社2002年版，第37页。
最为严重的问题是，对“合同是什么（合同内涵）”的概念主义解读会固化人们的思维，并最终窒息人们对合同本质的更深层次的思考。
当然，概念化的合同内涵的确又是对古典合同法理论模式和中心观念的反映。
古典合同法有三个理论观念是核心的：合同是纯粹自由意志的产物；合同是个别的、不连续的；合同是即时的（present）或现时的。
［美］科斯、哈特、斯蒂格利茨等著：《契约经济学》，李风圣等译，经济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9页。
特别是“合同是个别的”与“合同是即时的”这两个理论观念非常严重地误导了人们的思维和对合同内涵与本质的深度认知，是教条主义和静态主义合同理论思维的罪魁祸首。
这是因为将合同定位为个别的和即时的也就意味着：合同本身能够对交易当事人的权利、义务、责任等作出明确而具体的规定，协议条款是明确的，不需要对未来的事件作出规划，因此，合同的谈判、签订、履行都个别化、静态化和现时化了。
于是，我们眼里看到的合同也只能是静止的、残缺的。
相反，超脱于古典合同法的概念主义和教条主义的静态思维之外，以合同在现实社会中扮演的角色和履行的功能来动态地把握合同的本质，或许会得出更具启发意义的结论。
在这方面，富勒和麦克尼尔是智者的先锋、我们的榜样。
富勒和麦克尼尔都是以一种非常现实主义的视角对“合同是什么”进行新的追问的，他们均通过合同在现实世界的动态作用和功能来解读和发掘合同的内涵与本质。
因此，相对于对合同内涵的静态概念主义解读，富勒和麦克尼尔的研究方法和进路具有鲜明的动态性和现实性，更讲究在“可以触摸的世界里”把握合同的真实内涵与本质。
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都承认古典合同模式的一个前提预设（presupposition）：合同是一种社会存在物（thing），它在当事人的履行或行为之前就具有某种客观的存在形态。
Arthur Leff, Contract as Thing, 19 w.Rev.131(1970).富勒和麦克尼尔等人的工作就是要将这种社会客观存在物的真实内涵和本质最大限度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朗·富勒（Lon L.Fuller）是新自然法学派的代表人物，也是20世纪久负盛名的法律思想家之一，其与哈特关于“法律与道德”（恶法是不是法？）的著名论战也已经成为法学中的永恒话题。
富勒主要是一位法理学家，他从未系统地阐释过合同之债的一套理论，但是富勒的《合同损害赔偿中的信赖利益》46 Yale L.J 52, 373 (1936).中文译文由韩世远先生发表于梁慧星主编之《民商法论丛》第7卷。
阿蒂亚认为：该文“无论如何，在普通法世界的全部现代合同法学术中，大概已成为最有影响力的一篇论文。
”和《对价与形式》41 Col.L.Rev. 799 (1941).这两篇非常著名的论文对合同法学术贡献甚巨，并使其在合同法学界名声大噪。
富勒的法理学和法哲学思维和观念深深地影响了他对合同内涵与本质的态度。
在其最重要的著作《法律的道德之维》一书中，富勒就非常强调法律的目的性（purposiveness）、法律事业的合理性（rationality）和达致良好社会秩序的方法（methods of ordering）。
Fuller, The Morality of Law,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4, p.106.在富勒看来，合同正是达致上述良好社会秩序的一种重要方法，合同对社会秩序形成的作用是通过它规制人们未来的交往行为来起作用的。
P.S.Atiyah, Fuller and the Theory of Contract, in Essays on Contract, Clarendon Press, 1986, p.74.在富勒教授的法律事业（enterprise of law）和社会秩序（social order）蓝图中，合同的内涵与本质就被定格在“人们规划和安排自己未来行为的一种自治方法”上。
同时，关系契约论的创始人麦克尼尔教授对合同内涵与本质的把握也不再依仗那些抽象而虚幻的协议或允诺概念，而是将其关系契约理论建立于一种动态的合同内涵之上。
他认为，所谓契约，不过是有关规划将来交换过程的当事人之间的各种关系。
麦克尼尔：《新社会契约论——关于现代契约关系的探讨》，雷喜宁、潘勤译，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4页。
其实，富勒和麦克尼尔的学说可以在英美合同法的历史中找到其源头。
早在中世纪的15、16世纪时，“合同”（contract）被视为是即时交付利益的转让，因而它预示着财产；而“专约”（covenant）才是约束当事人将来履行的转让，所以其预示着个人自由（personal freedom）。
但在今天，即使是正统的合同法学者也将合同看作是中世纪专约那样的东西：即合同是约束当事人将来履行的交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