謔而不虐－
話韓愈的遊戲筆墨〈毛穎傳〉
一、前言
一提到韓愈，大家聯想到的就是「文以載道」「道貌岸然」。學生之中喜歡韓文的更是寥寥可數。一般而言，學生從教材所讀到的韓文不過是〈師說〉及險些被刪除的〈祭十二郎文〉，或有及於〈送董邵南序〉〈馬說〉的，已屬難能可貴。
事實上，觀古文八大家，北宋有六家，其中歐陽修是北宋古文運動的領袖。三蘇、王安石、曾鞏皆由歐所賞識提拔，而韓愈是歐陽修的偶像，歐文是從韓文轉化出來的，所以，研讀唐宋以下的古文，追本溯源，必須一睹韓文之風采。
韓文確實是有風采可觀的。
細讀韓文，每篇都有不同的風貌，令人驚嘆，不會像有些作家的作品，你讀他一百篇，好像只讀一篇。例如〈送董邵南序〉，全文才一百五十一字，卻表達了欲送還留，欲抑先揚的情懷，波瀾起伒之中隱含對社會的不滿。再如〈送窮文〉，題目之奇，內容之怪，都無與倫比。而〈畫記〉一文，所記之畫內容相當龐雜，計人一百廿三，馬八十三，其他牛、驢、駱駝等四十八，兵器用具二百五十一，各不相同，韓愈僅用四百多字便記得清清楚楚，卻非記帳式，而是以極精鍊的文筆傳神寫貌，抓住了人和物的特徵。試看形容馬的這一段，真是精彩至極：
馬大者九匹。於馬之中，又有上者，下者，行者，牽者，涉者，陸者，翹者，顧者，鳴者，寢者，訛者，立者，人立者，齕者，飲者，溲者，陟者，降者，痒磨樹者，噓者，嗅者，喜相戲者，怒相踶齧者，秣者，騎者，驟者，走者，載服物者，載狐兔者。凡馬之事二十有七，為馬大小八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
韓愈以最精簡的文字摹寫了馬的千姿百態，淋漓盡致的發揮了文字的妙用，其中字詞的長短參差無不恰好處，令人嘆為觀止。可見韓文真如韓愈自言：「不專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時施，祇以自嬉。」
說到「怪怪奇奇」，〈毛穎傳〉稱得上是一篇怪怪奇奇的文章，我們就從這篇文章來看韓愈謔而不虐的遊戲筆墨，藉此拓展對韓文的認識吧！為方便閱讀先附錄〈毛穎傳〉全文如下：
毛穎者，中山人也。其先明眎，佐禹治東方士，養萬物有功，因封於卯地，死為十二神。嘗曰：「吾子孫神明之後，不可與物同，當吐而生。」已而果然。明眎八世孫，世傳當殷時居中山，得神仙之術，能匿光使物，竊恆娥，騎蟾蜍入月，其後代遂隱不仕云。居東郭者曰，狡而善走，與韓盧爭能，盧不及。盧怒，與宋鵲謀而殺之，醢其家。
秦始皇時，蒙將軍恬南伐楚，次中山，將大獵以懼楚。召左右庶長與軍尉，以《連山》筮之，得天與人文之兆。筮者賀曰：「今日之獲，不角不牙，衣褐之徒，缺口而長鬚，八竅而趺居，獨取其髦，簡牘是資，天下同其書。秦其遂兼諸侯乎！」遂獵，圍毛氏之族，拔其豪，載穎而歸，獻俘於章臺宮，聚其族而加束縛焉。秦皇帝使恬賜之湯沐，而封諸管城，號曰管城子，日見親寵任事。
穎為人強記而便敏，自結繩之代以及秦事，無不纂錄。陰陽、卜筮、占相、醫方、族氏、山經、地志、字書、圖畫、九流、百家、天人之書，及至浮圖、老子、外國之說，皆所詳悉。又通於當代之務，官府簿書、市井貨錢注記，惟上所使。自秦皇帝及太子扶蘇、胡亥、丞相斯、中車府令高下及國人，無不愛重。又善隨人意，正直邪曲巧拙，一隨其人。雖後見廢棄，終默不洩。惟不喜武士，然見請亦時往。累拜中書令，與上益狎，上嘗呼為中書君。上親決事，以衡石自程，雖宮人不得立左右，獨穎與執燭者常侍，上休乃罷。穎與絳人陳玄、弘農陶泓及會稽褚先生友善，相推致，其出處必偕。上召穎，三人者，不待詔輒俱往，上未嘗怪焉。
後因進見，上將有任使，拂拭之，因免冠謝，上見其髮禿，又所摹畫不能稱上意。
上嘻笑曰：「中書君老而禿，不任吾用。吾嘗謂君中書，君今不中書耶？」對曰：「臣所謂盡心者。」因不復召，歸封邑，終於管城。其子孫甚多，散處中國夷狄，皆冒管城，惟居中山者能繼父祖業。
太史公曰：毛氏有兩族，其一姬姓，文王之子，封於毛，所謂魯、衛、毛、聃者也。戰國時有毛公、毛遂。獨中山之族，不知其本所出，子孫最為蕃昌。《春秋》之成，見絕於孔子而非其罪。及蒙將軍拔中山之豪，始皇封諸管城，世遂有名，而姬姓之毛無聞。穎始以俘見，卒見任使，秦之滅諸侯，穎與有功，賞不酬勞，以老見疎，秦真少恩哉！
二、簡介〈毛穎傳〉
〈毛穎傳〉是一篇純屬虛構的文章，寫來卻虛實相生，煞有其事。全文共分五段
第一段敘述毛氏祖先及其子孫概況。
第二段敘述毛筆的發展史，實則雙關物與人，因蒙恬造筆而編出蒙恬伐楚大獵以懼楚的故事。文中「今日之獲，不角不牙……八竅而趺居。」不就是兔子的造型嗎？
其中「簡牘是資，天下同其書」巧妙地說明了毛筆的用途。而「遂獵，圍毛氏
之族，拔其豪，載穎而歸，獻俘於章台宮，聚其族而加束縛焉。」寫的是毛筆
的形成，卻寫出一段攻城掠地，獻俘的故事，處處雙關，妙絕奇絕。
第三段細說毛穎才華，即敘述毛筆的用途、貢獻。其中「穎為人強記而便敏，自結繩之代以及秦事無不纂錄」概括的說明了毛筆的用途，特別強調的是「受人愛重，
又善隨人意。」終得皇上器重，「累拜中書令，與上益狎，上嘗呼為中書君。」
這是毛穎最得意的時候了。此段「三人者」，合毛穎即文房四寶，既寫物又寫
人，活潑而有創意。
第四段寫毛穎晚年遭廢，這是最重要的轉折，其中皇上與毛穎的對話有千鈞之力。「上嘻笑曰：『中書君老而禿，不任吾用。吾嘗謂君中書，君今不中書耶？』」「中
書」與後「中書」巧妙利用的詞性的變化達到雙關的諷刺效果。毛穎則對曰：
「臣所謂盡心者。」「盡心」一詞雙關「筆鋒已盡」及「竭盡心力」，堪稱絕妙
好辭。
第五段仿太史公史贊，予人遊戲卻又嚴肅之感，將遊戲筆墨提昇至聖人的層次。玄機落在最後一句：「秦之滅諸侯，穎與有功，賞不酬勞，以老見疎，秦真少恩哉！」
其中的譴責、嘲諷，不言而喻。
綜觀此文，韓愈由頭至尾不斷運用創意十足的雙關語，一筆夾寫人與物，看似遊戲筆墨，實則一絲不亂，功力十足。後人雖有仿作，卻無從超越。明胡應麟甚至說：「今遍讀唐三百年文集，可追西漢者，僅〈毛穎〉一篇。」
三、時人的評價
1.反面－世人習慣模擬竄竊，當然不習慣看〈毛穎傳〉
〈毛穎傳〉一經問世，即遭世人的非難與嘲諷。被視為「譏戲不近人情，此文章之甚紕繆者。」（《舊唐書韓愈傳》）又云：「不以文立制，而以文為戲。」（裴度〈答李翺書〉）張籍前後二次與韓愈書信往還，敘及此文。其第一封〈上韓昌黎書〉中說：比見執事多尚駁雜無實之說，使人陳之于前以為歡，此有以累於令德。……願執事絕博塞之好，棄無實之說，使聖人之道復于唐，豈不尚哉！
張籍視此文等同「博塞」，其他人的看法可想而知。
2.正面－柳宗元最為肯定。
唐李肇《國史補》云：「韓愈撰〈毛穎傳〉，其文尤高，不下史遷。」至於宋祁，則將〈毛穎傳〉與〈原道〉並列，其文云：「韓退之〈送窮文〉、〈進學解〉、〈毛穎傳〉、〈原道〉等諸篇，皆古人意思未到，可以名家矣。」（宋宋祁《宋景文公筆記》）
韓愈的好朋友柳宗元對韓愈此文推崇備至，大加揄揚。表現了不苟合時俗的態度，有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