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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唐宋词起

论唐宋词起、结与过片的表现技法

【摘要】起、结与过片是词的章法结构中的关键部分。唐宋词的起句大致分为陡起和平起两种手法,陡起者多写“情”,平起者包括以景起、以情起及以事起等。结句可分为首尾呼应、宕开一笔、画龙点睛和翻进一层等手法。过片有承上启下、一气贯注、似离实合、异军突起等作法。唐宋词的多种艺术表现,与词的题材意蕴、词人的个性气质以及词的体制的不同密切相关,值得作具体深入的研究。

【关键词】唐宋词;起;结;过片

与音乐关系密切、具有八百多个调和二千多个体的词,其章法结构异常丰富、繁复、多变,是体式固定、变化较少、一般以“起承转合”布局谋篇的近体律绝诗所无法比拟的。因此,研究词的章法结构,是深入揭示词的艺术奥秘的重要课题。现代词家学者龙榆生、吴世昌等先生,曾对词的章法结构艺术作了开创性的研究,提出了不少精辟见解。近年来,词学研究者继续钻研、开拓,也多有新的创获。但词的章法结构,尚有值得进一步开拓的广阔研究空间。词的起结与过片,则是词的章法结构中的关键部分。为此,本文拟结合历代词论家的论述,对唐宋词起结与过片的表现技法作初步的归纳与论析,作为以后深入探讨词的章法结构艺术的尝试与开端。

写文章讲究所谓“虎头”、“豹尾”,旨在开篇夺人眼目,结处挺劲有力。词的起与结同样重要,关乎到整首词的情味、意境与风格,前人词话多有论及。先说“起”,沈义父《乐府指迷》称:“大抵起句便见所咏之意,不可泛入闲事,方入主意。咏物尤不可泛。[1](P 279)刘熙载《词概》云:“大抵起句非渐引即顿入,其妙在笔未到,而气已吞。”[1](P 3698)陆辅之《词旨》曰:“对句好可得,起句好难得,收拾全藉出场。”[1](P 302)等等,对于“起”的方法与重要性作了概括式的点评。

唐宋词人大都重视起句的安排,力求“出场”精彩,引人入胜。其“起”法分为以下两种:

(一)陡起

所谓“陡起”,即是刘熙载所说的“顿入”,意指词之发端直接切入主题,给人以陡峭震撼之感。唐宋词中,“陡起”者多写“情”,如李煜《浪淘沙》: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静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后主词多用白描,纯以情真情深取胜。尤其亡国后所作,以直抒胸臆者为多,所谓情到浓烈处,已不暇雕饰。这首《浪淘沙》即是其一。起句“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直入主旨,表明内心无以排遣的寂寞与往事难追的悲郁情怀,使人哀感顿生。其后再层层展开,写到西风空庭的冷落孤寂,风流云散后回首往昔的故国之思,一气贯注,苍凉沉郁之情摇荡于字里行间,而始终不离起首二句之旨。陈廷焯《云韶集》卷一称此词“起五字凄婉,却来得突兀,故妙”[2](P406)。正因发端突兀,使人一读便深受感染。

李煜还有一些词作也是以这样陡起的方式开端,如《虞美人》之“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俞平伯先生称其为“奇语劈空而下”[3];《望江南》之“多少恨,昨夜梦魂中”,同样情波陡起。

再如孙光宪《谒金门》:

留不得!留得也应无益。白纻春衫如雪色,扬州初去日。如前述沈雄所言,词中起句写景多,抒情叙事少,乃是缘于词贵婉约蕴藉,以情或事为起难免“质实”、“生涩”,失去柔婉的韵味,不符合词的审美特质。不过,以情发端的词作若能精心构思,同样可以收到动人的艺术效果。如顾夐《诉衷情》: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发端以问句领起,以“永夜”之冷落氛围衬托“抛人”者不知何处的无情,别有一番凄恻况味,而相思者的无奈之情与幽咽之音仿佛可从字句间透出。“绝来音”三字补足首句之意,愈显沉痛。接着“香阁掩”五句层层抒写相思者辗转难眠的凄怨,最终道出情痴之语。全词以情起,以情结,笔意流转,首尾相绾。发端虽显质直,然胜在以情真意挚打动人心,典型地体现了初期词作的艺术特征。

又如欧阳修《玉楼春》: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轻别离,甘抛掷。江上满帆风疾。却羡彩鸳三十六,孤鸾还一只。

开端两句突如其来,没有任何铺垫与暗示,内心的情绪骤然喷涌而出,使人一时间摸不清所言者为何。读了其后的叙写,方能品味出这貌似莫明其妙的两句中所蕴涵的深情与哀伤。这样的起笔看似突兀无理,其实反能收到强烈的艺术效果。所谓“排空突起,一腔懊恨喷薄而出[2](P 269),越发显示出女主人公的一往情深与凄怨无奈。

在唐宋词中,也有以景语发端而同样具“顿入”之妙的佳作,它比以情“陡起”者更具难度,更考验词人的功力与技巧,同时也更富于摇曳生姿的美感效果。如冯延巳《谒金门》: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起笔二句,历来被人称赏。写春风忽起,拂动池水,泛起阵阵细小的波纹,这是写景。然而联系下面的描述来看,实则景中含情,语意微妙,隐隐暗示出闺中人轻轻悸动的春情。俞陛云先生说:“‘风乍起’二句,破空而来,在有意无意间。”[2](P348)“破空而来”言其起首突兀,“在有意无意间”即是指其寓情于景的含蓄要眇。

除了抒情与写景,还有以议论发端而使人生“突兀”之感的,这一点主要体现于宋词中。众所周知,宋诗不同于前人的鲜明特征之一即是“以议论为诗”,这种喜好议论的风气也蔓延到词中。以议论作为开篇的手法在宋词中虽不多见,却充分显示出宋代词人丰富多变的表现手法。如黄庭坚《西江月》云:

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远山横黛蘸秋波,不饮旁人笑我。花病等闲瘦弱,春愁无处遮拦。杯行到手莫留残,不道月斜人散。

词前有小序曰:“老夫既戒酒不饮,遇宴集,独醒其旁。坐客欲得小词,援笔为赋。”词既为戒酒而发,故首二句均关合一个“酒”字。韩愈《遣兴》诗云:“断送一生惟有酒,寻思百计不如闲。”又有《赠郑兵曹》诗云:“杯行到君莫停手,破除万事无过酒。”黄庭坚在此化用韩诗而略去“酒”字,以议论语气起意,别有一种洒脱与谐趣,同时又能紧扣词旨引出以下种种与酒有关的感慨,可谓别具手眼,颇能见出其“点铁成金”的艺术功力。

唐宋词人善用“陡起”者,莫过于苏辛两大家。以苏轼而言,其超迈旷达的胸襟气度融入词中,时见大开大阖之作,词中“陡起”者颇多,且包涵了情语、景语、议论语,往往皆能“高空远望,极显外界伟大之气象与作者浩荡之胸襟”[4](P 290)。如《八声甘州·寄参寥子》: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它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题为赠友之作,郑文焯《手批东坡乐府》评云:“突兀雪山,卷地而来,真似钱塘江上看潮时,添得此老胸中数万甲兵,是何气象雄且杰!”[5](P 667)开篇可谓气概不凡。

他如《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满庭芳》(归去来兮)、《满江红》(江汉西来)、《归朝欢》(我梦扁舟浮震泽)、《念奴娇》(大江东去)等诸多词作的起句,也都起势突兀、笔力奇崛,体现出东坡的超卓与豪迈。而稼轩词则因其恢复中原壮志难酬之郁愤,常有慷慨激越之情鼓荡其间,词中也多见“陡起”之笔。如“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水龙吟》);“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水龙吟》);“甚矣吾衰矣”(《贺新郎》)等,均是“陡起”之笔,或劲拔有力或悲壮苍凉。

(二)平起

所谓“平起”,是与“陡起”相对而言。意指词之发端无论抒情状景均以蕴藉谐婉为特征,比较重视用字表意的工稳平和,亦可谓与“顿入”相对的“渐引”。唐宋词的发端多属平起,大致可分为以下几类:

1、以景起

此种平起的方式最多见。正如清代沈雄《古今词话》所说:“起句言景者多,言情者少,叙事者更少。大约质实则苦生涩,清空则流宽易。”[1](P 838)贵蕴藉婉约,前人作词为符合此特质,多以写景为开端,借以营造特定的抒情氛围。在作了充足的铺垫渲染之后,再渐次切入情语,往往能收到韵远情深的艺术效果,因此上景下情的结构最为常见。唐宋词中以写景起笔的作品如魏夫人《菩萨蛮》:

溪山掩映斜阳里,楼台影动鸳鸯起。隔岸两三家,出墙红杏花。绿杨堤下路,早晚溪边去。三见柳绵飞,离人犹未归。

词写女子的怀思之情。起二句状景,描写夕阳映照下的溪水青山、楼台倒影与水中嬉戏的鸳鸯,动静相宜,一派柔和静美的图景。而“鸳鸯”二字,则已为篇末的相思情怀埋下伏笔。从全篇看,由上片的摹景到过片的渐露本意,一直到结语处点明题旨,由景及情,一路渐次写来,运笔极为从容。“溪山”二句主要起铺垫引叙的作用。

有时景语作为发端还能够起到笼罩全篇的作用,颇能见出词人思致的细密与章法的浑成。如毛熙震的《清平乐》:

春光欲暮,寂寞闲庭户。粉蝶双双穿槛舞,帘卷晚天疏雨。含愁独倚闺帷,玉炉烟断香微。正是消魂时节,东风满树花飞。

此词写春愁极为深婉蕴藉。除了“含愁独倚”与“消魂”两处比较明晰地透出闺中人的伤春情绪,其余皆以景语作渲染烘托。开篇两句点出暮春时节与空寂庭院,流露出淡淡愁思。以

下无论是蝴蝶飞舞、黄昏疏雨,或是炉烟静袅、落花飘飞,均不离首二句所写时令——暮春,与地点——空庭。构思缜密,笔法自然流丽。

而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的起句不仅笼罩全篇,而且有苍茫阔远之境: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斜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开篇四字简净劲健,能包笼全首,醒人耳目。以下写景抒情,皆由这四字引发,笼罩于“登临送目”之中。景物之开阔及情意之苍凉,自然拍合起句,意境浑成,令人赞叹。

2、以情起

起句也是直接抒情,落笔便点明别后的相思郁悒。整首词以抒情为主,情景交融,景语不多,却恰到好处地将情融入其中。可见,只要精心结撰,情真意切,词以情开篇同样可以做到沉挚感人又绝不生涩。

3、以事起

唐宋词还有一些作品是以叙事起笔的。如苏轼《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其实,不仅发端两句,此词上片全属叙事,但在描述词人夜饮归来的同时,通过“醒复醉”、“仿佛”、“敲门”、“倚杖听江声”等生动的细节描写,点染出词人潇洒旷放的风神态度。起句尤为洒落,与篇末“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高怀逸兴前后呼应。虽以叙事起,却能予人摇曳生姿的美感,绝无平淡寡味之弊。

小令在产生初期还有一种起笔方式,就是用叠语发端,体现出鲜明的民间歌谣的特点。著名的有戴叔伦《转应曲》:“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明月,明月,胡笳一声愁绝。”

又如韦应物《调笑令》、王建《宫中调笑》也属此例。邱鸣皋先生称:“这类重叠,是早期词的共同特点,这正是词脱胎于民歌的一种标志——民歌语言表达上的显著特点就是重叠复沓,反复歌咏,以尽其情。”[6](P 23)后来,随着文人的大量创作,词逐渐失去了早期民间词的特点,走上了典雅精致的道路。像此类以叠语发端的民间词日益稀少了。

与词之“起”相比,历代词论家似乎更重视词之“结”。沈义父《乐府指迷》称:“结句须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以景结尾最好。”[1](P 279)刘体仁《七颂堂词绎》云:“词起结最难,而结尤难于起,盖不欲转入别调也。”[1](P 618)李佳《左庵词话》曰:“作词结处,须有悠然不尽之意,最忌说煞,便直白无趣。”[1](P 3105)从中可以看出,词的结句须“含有余不尽之意”,即情韵悠长,予人以回味与遐想的空间,追求清空要眇的美感风格。而关

于结句的具体表现技法,沈祥龙《论词随笔》云:“结有数法,或拍合,或宕开,或醒明本旨,或转出别意,或就眼前指点,或於题外借形。”[1](P 4051)沈谦《填词杂说》认为:“填词结句,或以动荡见奇,或以迷离称隽。”[1](P 633)李渔《窥词管见》更提出:“有以淡语收浓词者,别是一法。……大约此种结法,用之忧怨处居多,如怀人、送客、写忧、寄慨之词,自首至终,皆诉凄怨。”[1](P 556)以上各家从不同角度对词的结句艺术作了概括,本文依据前人之说,结合唐宋词作品,将词的结句艺术大致归纳为以下几种类型:

(一)首尾呼应

刘熙载《词概》中谈到词的结句时说:“收句非绕回即宕开,其妙在言难止,而意无尽。”[1](P 3698)所谓“绕回”的收结方式主要便体现在首尾呼应的作法上,即结穴要在情思意脉方面与起句相照应,也即沈祥龙所说的“拍合”,使词作的章法结构回环往复,意境圆融浑成。典型的如刘过《沁园春》: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东坡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镜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传杯。白云:“天竺飞来,图画里峥嵘楼观开。爱东西双涧,纵横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争似孤山先探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词为寄稼轩之作。作者以超越时空的想象与诡奇诙谐的构思将自我与古人相聚一处,且将前人诗句巧妙自然地穿插其中,塑造了三个啸傲不羁的人物形象。起三句写出词人欲披风冲雨渡江赴稼轩之宴的豪情逸兴,之后突然笔意一转,言此行未果,被三位与杭州渊源甚深的古人拦回车驾,同他们一起饮酒畅谈杭城湖山风物之美。词情可谓大起大落,作者的奇思妙想,令人惊叹。但在这样的一气抒写之后,结拍三句云:“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正与开端提及的赴宴之事拍合,首尾自然相绾,照应得滴水不漏。如周笃文先生所说:“首尾相扣,有如常山蛇阵,恐不得以…粗?字目之。”[6](P 1674)

与刘过词相比,司马光《阮郎归》首尾呼应更含蓄婉曲,也更富于绵邈的情韵:

渔舟容易入春山,仙家日月闲。绮窗纱幌映朱颜,相逢醉梦间。松露冷,海霞殷。匆匆整棹还。落花寂寂水潺潺,重寻此路难。

词咏东汉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逢仙女事。起句点出渔舟无意荡入春山仙境,“日月闲”配合“仙家”,流露出岁月悠长的闲静恬适。结拍则以落花寂寂、流水潺潺的景色,衬托重来时仙家难寻、前事无踪的惘然寂寞,一“易”一“难”,首尾对比,构思巧妙,意境极具要眇淡远之致。

(二)宕开一笔

与上文所说的“绕回”相对,“宕开”是词结句的另外一种艺术手法,即词在收束时并不完全顺承前意,而是以引申或拓开的笔法使词意悠远不尽。如李清照《念奴娇》: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销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词写闺中伤春情绪。上片由风雨寒食、重门深锁的凄清之境渐引出词人心事的孤寂与相思难遣。过片承前意,点出独自徘徊小楼的慵倦落寞。其后“被冷”二句尤为无奈,幽怨之情溢于言表。至“清露晨流,新桐渐引”,似有借景遣情之意,却又含而未吐,语意盘旋。结句则宕开一笔,以“日高烟敛”的初晴景象将此前的阴郁凄苦扫去,“更看”二字微妙蕴藉,以犹疑语气透出些许淡淡的欣悦与期待,使词情显得曲折摇曳。故而毛先舒云:“尝论词贵开宕,不

欲沾滞,忽悲忽喜,乍远乍近,斯为妙耳。……李《春情》词本闺怨,结云…多少游春意?,…更看今日晴未?,忽尔拓开,不但不为题束,并不为本意所苦,直如行云舒卷自如,人不觉耳。”[7](P 326)

以宕开之法收结又极具幽微深婉之致的,还有史达祖《绮罗香·春雨》:

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尽日冥迷,愁里欲飞还住。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最妨他、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沈沈江上望极,还被春潮晚急,难寻官渡。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记当日、门掩梨花,剪灯深夜语。

这是史达祖的咏物名篇之一。词人从不同角度围绕“春雨”细加点染,将春日里烟雨迷离、山水空蒙之境与雨中种种风物层层写来,思绪分明,妙在“无一字不与题相依,而结尾始出雨字”(先著、程洪《词洁辑评》)[1](P 1368)。结句分别化用李重元《忆王孙》“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与李商隐《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语意,虽仍不离题旨,却“忽地推开”[8](P 201),由淅沥雨声忆及昔日雨中情事,词人的惘然寂历愁思与窗外茫茫雨丝浑融一体,深情绵邈,使人回味深长,正所谓“临去秋波那一转,未有不令人消魂欲绝者也”(李渔《窥词管见》)[1](P 555)。

有时,这种宕开一笔的结法还能起到振起全篇的作用,如辛弃疾《玉楼春·戏赋云山》:

何人半夜推山去?四面浮云猜是汝。常时相对两三峰,走遍溪头无觅处。

西风瞥起云横度,忽见东南天一柱。老僧拍手笑相夸,且喜青山依旧住。

词以轻松戏谑的笔调写闲居生活之乐。起笔入题,点明云遮山没。接下来顺势写出觅山不得,而后风吹云散,山峰重现,但结尾却宕开一笔,写了一位老僧拍手而笑的欢快情态,词的意绪为之一振,词境也更曲折、丰富。

(三)画龙点睛

所谓“画龙点睛”,亦即沈祥龙《论词随笔》中所谓“醒明本旨”,指一首词在前面蓄足了势,结句方点明题旨,使全章如蛟龙张目破壁飞起。唐宋词中这样的佳作颇多,如周邦彦《夜游宫》:

叶下斜阳照水,卷轻浪、沈沈千里。桥上酸风射眸子。立多时,看黄昏,灯火市。古屋寒窗底,听几片、井桐飞坠。不恋单衾再三起。有谁知,为萧娘,书一纸?

周济《宋四家词选》评此词云:“本只…不恋单衾?一句耳,加上前阕,方觉精力弥满。”[7](P 135)词乃思念爱人所作,作者却笔墨酣畅地描写秋日萧瑟凄清之境与其寂寞寒凉感受,直到“不恋单衾再三起”,方透露心事翻涌。结拍三句点醒题旨,使此前种种风物与形象皆有着落,而经过层层烘染才点明的相思之旨也因此更感动人心。

唐宋词中还有很多作品,比如苏轼《鹧鸪天》结句“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水龙吟》结句“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柳永《蝶恋花》结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等,都是以点睛手法收结。尤其是辛弃疾《破阵子》,前九句抒写词人为国杀敌立功的宏大抱负,声情激越;结句“可怜白发生”陡然下跌,宣泄出词人壮志难酬的悲愤。点明题旨,出人意外,扣人心弦。

(四)翻进一层

唐宋词的结句还有一种比较常见的手法,即“翻进一层”。在前面层层铺写的基础上,于结尾将题旨深化,升华意境。例如晏几道《阮郎归》:

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衾凤冷,枕鸳孤。愁肠待酒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

此词抒写闺中女子的相思幽怨。以物是人非的感慨起笔,写到音信渐疏,独处空房,冷落孤凄。最后两句叹息纵使梦中相见,毕竟只是虚幻,难以消解相思之苦,更何况连这梦都不曾有过。“纵有”、“那堪”连用,语意翻进一层,令人倍加深透地体会到其中包含的无限哀怨感伤,从而深化了词旨。其后宋徽宗《燕山亭》下片云:“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结法明显地仿效了晏词。

又如王沂孙《高阳台》(和周草窗寄越中诸友韵)抒写亡国后的郁郁情怀。下片云:“江南自是离愁苦,况游骢古道,归雁平沙。怎得银笺,殷勤说与年华。如今处处生芳草,纵凭高、不见天涯。更消他,几度春风,几度飞花。”结尾“更”字以翻进手法带出苍凉沉郁之思,两个“几度”排比,增添了顿挫层深之感。况周颐《蕙风词话》评曰:“结笔低徊掩抑,荡气回肠。”[7](P 313)

唐宋词的结句的艺术表现方式多姿多彩,显示出词人们杰出的才华。本文仅从章法构思的角度,归纳为四类作粗浅的分析。

过片,又称过变、换头,与起、结一样,在词的章法结构中是关键的部分。历来词论家都很重视词的过片。张炎《词源》卷下说:“作慢词,看是甚题目,先择曲名,然后命意。命意既了,思量头如何起,尾如何结,方始选韵,而后述曲。最是过片,不要断了曲意,须要承上接下。”[1](P 258)陆辅之《词旨》云:“制词须布置停匀,血脉贯穿。过片不可断曲意,如常山之蛇,救首救尾。”[1](P 303)沈祥龙《论词随笔》则称:“词换头处谓之过变,须辞意断而仍续,合而仍分。前虚则后实,前实则后虚,过变乃虚实转捩处。”[1](P 4051)刘体仁《七颂堂词绎》曰:“中调长调转换处,不欲全脱,不欲明黏,如画家开阖之法,须一气而成,则神味自足,以有意求之,不得也。”[1](P 619)宛敏灏先生联系音乐谈词的过片时指出:“片与片的关系,在音乐上是暂时休止而非全曲终了;在词的章法上也就必须做到若断若续的有机联系,彼此才能密切配合。”[9](P 101—102)诸家的说法其实主要关合一点,即过片是联系上下片词情承转的关键处,“不要断了曲意”是最基本的要求。这个过渡关乎整首词意境的浑成与结构的缜密,因此一直被论词者所关注。在唐宋词的具体作品中,我们归纳出以下几种比较常见的过片表现方法:

(一)承上启下

过片的作用主要在于承接上意,同时引出下文,因此,承上启下是唐宋词中最常见的换头方式。如柳永《诉衷情近》:

雨晴气爽,伫立江楼望处。澄明远水生光,重叠暮山耸翠。遥认断桥幽径,隐隐渔村,向晚孤烟起。残阳里。脉脉朱阑静倚。黯然情绪,未饮先如醉。愁无际。暮云过了,秋光老尽,故人千里。尽日空凝睇。

柳永一生遭际坎壈,长期流落于江湖之间,故多有抒写羁旅行役之作,其中流露出很深的身世飘零之感。这首《诉衷情近》上片以开阔视野描绘登楼所见秋景。过片以“残阳里”承“暮山”与“向晚”,使上片所展现的远水暮山、断桥幽径、渔村孤烟都笼罩在暗淡残阳之中。,而“脉脉”一句以无语独倚朱阑的形象与起句的“伫立江楼”相拍合,同时又引出下面的“黯然情绪”,进而抒发光阴荏苒、故人天涯的落寞忧伤。承转自然,针线绵密,颇可见出词人的艺术功力。

又如姜夔《淡黄柳》: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过片“正岑寂”收结上片所写孤寂凄清情景,呼应起首之“空城”,又绾合结句“唯有池塘自碧”,思致缜密,意脉自然流贯。陆蓥《问花楼词话》云:“换头最吃紧,高手于此,殊费经营。”[1](P 2542)姜夔堪称高手。他的其他名作如《齐天乐》(庾郎先自吟愁赋)、《一萼红》(古城阴)等过片的作法,也都是承上启下、曲意不断的范例。

(二)一气贯注

唐宋词多数词调分为上下两片,过片在承上启下中,多有转折,或缘景起情,或由昔入今,虽不离主旨,情景、意象却变化了。但有些词作打破这个规则,使上下片浑融一体,词情一气呵成、直贯到底,故称“跨片格”。例如李清照《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词写梦境,开篇便展现出海天苍茫、星河欲转、千帆竞舞的迷蒙壮阔之境,笔力雄奇,气势恢弘。在此背景烘托下,“仿佛”三句抒发奇想,说梦中听闻天帝殷勤问询自己欲归何处。过片竟无转折,直接就上片结句的问询作了回答,道出现实中才华无处施展、倍受压抑的不平心事,最后抒发对自由天地的无限向往。此词上片结句是天帝发问,过片即是词人回答,词情直泻而下,并未受到分片的影响,是典型的“跨片格”。

赵鼎《鹧鸪天·建康上元作》云:“客路那知岁序移,忽惊春到小桃枝。天涯海角悲凉地,记得当年全盛时。花弄影,月流晖,水精宫殿五云飞。分明一觉华胥梦,回首东风泪满衣。”词写南渡后的今昔之感,悲凉沉痛。上片写他流离异乡,见桃枝惊觉时序迁移。不禁忆起当年故国繁华绮丽。过片即紧承“当年全盛时”,以流美笔致描写昔日的花影月光与宫殿彩云,极尽绚烂华丽之意。抒情一气直下,紧密连接,略无停顿,毫无过片的跳跃、转折,也是典型的破格创新之作。

(三)似离实合

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在谈到过片时说:“古人名换头为过变,或藕断丝连,或异军突起,皆须令读者耳目振动,方成佳制。”[1](P 1646)所谓似离实合的作法,就是周济所说的“藕断丝连”,意指词的过片表面看似乎脱离了上片所言而转入他意,但内里仍然相互关联,情思幽隐而意脉不断。如刘体仁《七颂堂词绎》所谓:“不欲全脱,不欲明黏。”[1](P 619)这种作法要求精心细密的安排,从中可以见出作者的巧思慧心。以王沂孙的名作《眉妩·新月》为例:

渐新痕悬柳,淡彩穿花,依约破初暝。便有团圆意,深深拜,相逢谁在香径?画眉未稳,料素娥、犹带离恨。最堪爱、一曲银钩小,宝帘挂秋冷。千古盈亏休问。叹漫磨玉斧,难补金镜。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正。看云外山河,还老桂花旧影。

上片描画新月之美,笔意清幽淡雅,情思舒徐婉转。过片陡然一转,词意忽变悲凉:“千古盈亏休问。”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曰:“千古句忽将上半阕意一笔撇去,有龙跳虎卧之奇。”[7](P 310)这一跳跃仿佛抛开前文,另起一意,但若细细读来,下片所写仍不离咏月,只是寄托了更为深浓的家国今昔之感,题旨未变,意脉潜通,是典型的“藕断丝连”写法。

(四)发起别意

所谓发起别意,即周济所言的“异军突起”,指过片不再顺承前情,转而另发一意。沈义父《乐府指迷》曾说:“过片多是自叙,若才高者方能发起别意。然不可太野,走了原意。”[1](p279)前述三种过片的作法比较平和稳妥,而这种“异军突起”的方式是比较“险”的,所以罕见,须“才高者”方能做到。其原因是,如果离题太远,“走了原意”,便会影响到整首词情与境的自然浑融。唐宋词中过片“异军突起”之作,如张先的《千秋岁》:

数声啼鴂,又报芳菲歇。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

上片全是景语,写暮春风物,几乎每种意象皆别有深意。啼鴂催促芳菲凋零,风暴突袭,柳絮飘飞,红花凋零,暗示着一段美好感情遭到无情的打击,情调是感伤沉郁的。但过片却陡然一变,情意转为激越,“莫把”、“怨极”,郁愤不平,迥异于上片,语调也明显变得高亢,带起了整个下片词情的振拔,正是所谓“异军突起”者。这两句仍围绕爱情本身而发,并未“走了原意”。此词上片含蓄深隐,下片发越激宕,过片不离题旨,又发起别意,子野可称“才高者”。

李清照《菩萨蛮》云:“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上片流露出一种闲静安然之感。

过片情怀突变,由欣赏江南春日之美转入深切的思乡愁绪,语意哀伤至极,亦无奈至极。

以上对唐宋词的起结与过片的艺术表现技法做了大概的分析归纳。然而,词的起结过片并非单纯的技巧问题,还有多方面更深层的原因。它们与词的题材也即作者所要表现的情思意蕴,词人的个性、气质和审美追求有关。尤其是那些身世遭际大起大落、曲折坎坷的词人,其作品在不同阶段会显示出迥异的内容与风格,起结等方式自然也相应有大的变化。

此外,起结与过片的表现艺术,还与词的体制有关。小令和慢词,单调、双调、三叠、四叠词,自有其对起结与过片的不同艺术要求。本文对唐宋词的起结与过片的表现技法仅作出初步的归纳总结,而上述多种因素对词的起结与过片表现的影响,更值得做具体深入的研究。至于全面深细地探讨词的章法结构的艺术,将是我们今后努力追求的目标。

作者简介:赵雪沛(1972-),女,辽宁大连人,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陶文鹏(1941-),男,广西南宁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北京100089

参考文献:

[1]唐圭璋 词话丛编[C] 北京:中华书局,1986

[2]黄进德选注 唐五代词选[C]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3]俞平伯 俞平伯论古诗词[M] 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

[4]唐圭璋 论词之作法[A]//彭国忠 宋词二十讲[C] 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

[5]邹同庆,王宗堂 苏轼词编年校注[M] 北京:中华书局,2002

[6]唐宋词鉴赏辞典[C] 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

[7]唐圭璋 宋词三百首笺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8]唐圭璋 唐宋词简释[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9]宛敏灏 词学概论[M] 北京:中华书局,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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