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_文本于经_说的文体学考察_吴承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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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学:何谓“中国文章学”何谓“中国文章学”,学术界众说纷纭。
有人把文章学理解为文章写作技法方面的理论。
如曾枣庄认为:“文章学是研究诗文篇章结构、音韵声律、语言辞采、行文技法的学问。
”祝尚书更明确地说,文章学也就是宋人所称的“笔法学”:“文章学就是解决诸如文章如何认题立意,以及它的间架结构、声律音韵、造语下字、行文技法等等'知之’方面的问题。
”有人则把文章学理解为关于文章的形成、创作、鉴赏的系统研究。
张寿康《文章学论略》认为,文章学的内容有源流论、类别论、要素论、过程论、章法论、技法论、阅读论、修饰论、文风论、风格论等。
王凯符《古代文章学概论》认为文章学的科学体系至少包括:“文道论”、“修养论”、“写作论”、“文体论”、“风格论”。
这两种不同说法都认同中国文章学具有一定的理论体系,其不同之处在于对文章学概念的内涵与外延有不同的理解。
把中国文章学定义为文章写作技法理论,这敏锐地抓住了中国文章学的实用性本质,即在中国古代,文章学的最直接、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指导文章写作。
到了实施科举取士制度,写作成为士子进入上层社会的主要手段之后,这种事实尤其明显。
但这种定义把中国文章学仅仅视为研究文章技法之学似又略嫌狭窄,可能会遗漏或忽视文章技法之外的某些理论甚至非常重要的理论。
宽泛的中国文章学定义差不多覆盖了中国文章的所有相关问题,有较大的包容性与开放性,其内涵丰富而体系庞杂。
但是,过于宽泛的文章学内涵缺少边界、不见涯涘,容易失之泛而不切。
如果中国文章学成为一个包罗万象、没有重点与中心的系统,其学科的特性如何体现出来?又如何与一般的中国文学批评或古代文论区分开来呢?在传统目录学分类中,我们所说的中国“文章学”著作属于“文史”类或“诗文评”类,作为有学科意义的“中国文章学”与“中国文学批评”或“古代文论”都是近代以来才出现的学术名称,它们并不是在同一个理论框架里的严格分类,所以其间确实有许多重叠与交叉之处,无法截然分开,不太可能给予明确的划界,但从当代学术研究的需要看,它们各自应该具有一定的特殊对象与理论特性。
宋代文章总集的文体学意义X吴承学摘 要:宋代文章总集具体而准确地反映出宋人的文体观念以及相关的文学观念。
从新、旧文体的衍生、变迁来看,唐宋新文体的出现、定名、传播和接受,正是通过宋代文章总集的编录得以集中体现。
一些文体的边缘化、演变、增殖以及文体内涵的变化,也在文章总集的编纂中反映出来。
从/古文0观念来看,宋代文章总集编纂体现了宋人以散体文为主,但不特别排斥骈体文与辞赋的/古文0观念。
面对秦汉古文与唐宋古文两种传统,宋人特别推崇唐宋尤其是宋代古文,这反映出他们对当代文学强烈的自信心以及对文章实用性的追求。
而将子部和史部加以分体并纳入文章总集的做法,既具有对文章文体重新分类的意义,同时也扩展了文体学与文学经典的范围。
从编纂体例来看,宋人文章总集大致有以体叙次、以人叙次、以类叙次和以技叙次几种类型,以体叙次采用5文选6模式而有所突破,以类叙次采用功能归类法,皆体现出宋人实用的文体观念。
关键词:宋代 总集 文体观念 文学观念作者吴承学,文学博士,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广州 510275)。
X 基金项目:本文为教育部2006年/长江学者0特聘教授资助项目。
¹ 参见祝尚书:5宋人总集叙录6,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
宋代文章总集非常繁荣,远超前代。
5宋史#艺文志6载总集435部,10657卷,其中主要是宋代的文章总集。
宋明目录所载的宋人总集,有三百多种,还有大量的总集虽然未著录于目录,但仍有序跋流传。
¹宋代是中国文学与文体学发展的重要时期,宋代文章总集具体而准确地反映出宋人的文体观念以及相关的文学观念,为文学批评提供了特别的研究视角。
当然宋人别集同样具有文体学研究价值,但由于不同作家有不同的才性与习惯,一般来说,别集所包含的文体类别远不如总集全面。
限于篇幅,本文主要以这个时期综合各体的文章总集为对象,讨论其文体观念兼及相关的文学观念。
一、唐宋新文体的确认与传播文体是人们感受世界、阐释世界的工具。
论5四库全书总目6的文体学思想吴承学,何诗海(中山大学中文系,广州 510275)摘 要:5四库全书总目6在文体学研究上具有独特的价值和地位。
作为一部官方组织、集体编纂、旨在对历代文化典籍作总结与批评的目录学著作,其考察视野之开阔,涉及问题之纷繁广博,是一般文体学专著所无法比拟的。
5四库全书6对于图书的收录、编排以及5总目6所体现的文体批评观念,如文体谱系与文体分类、文体渊源与文体本色、骈文与散文文体、史传与小说文体等理论,都比较集中地反映了清代前中期的文体学思想与认识水平,并对当时及后世的文体学研究产生了深远影响。
关键词:5四库全书总目6;文体观念;文体分类;文体学中图分类号:I206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19(2007)04-0085-09收稿日期:2007-01-28作者简介:吴承学,男,广东省潮州市人,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
本文为吴承学主持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古代文体的基本理念0的部分成果。
¹以下简称5总目6,所据版本为中华书局1965年影印本。
5四库全书6内容包罗万象,但从文章学的角度看,它对于各种图书的收录、编排以及5四库全书总目6º涉及的文体批评,集中反映出中国古代后期社会的文体学思想观念,并产生了深远的学术影响。
下面从几个主要方面简要加以讨论。
一、文体谱系与文体本色古今文体观念存在重大的差异。
比如从现代文学观念看来,小说、戏剧与诗歌、散文是同样重要的文学文体。
但在中国古代,情况恰恰不同。
以5四库全书6为例,其文体谱系是以诗文为中心的,词曲(散曲)、小说(文言)为边缘文体,而完全排斥作为叙事文学的白话小说与戏曲作品。
在5四库全书6中,这类文体的作品,无一入选,甚至在其/凡例0中亦不加以说明,似乎是不容置喙的天经地义。
5总目6对这类书籍基本不提及,若有所涉及,亦持蔑视态度。
如批评清代王复礼5季汉五志6一书:/至于5三国演义6,乃坊肆不经之书,何烦置辩?而谆复不休,适伤大雅,亦可已而不已矣!0[1]卷50,459批评明王圻5续文献通考6重要的著作没有著录,/而5琵琶记6、5水浒传6乃俱著录,宜为后来论者之所讥0[1]卷138,1169。
3收稿日期:2004-12-10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古代文体的基本理念”;广东省重点科研基地重大项目“中国古代文体学体系” 作者简介:吴承学(1956-),男,广东潮州人,文学博士,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沙红兵(1966-),男,江苏如皋人,中山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2005年第3期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N o.32005第45卷JOURNA L OF S UN Y ATSE N UNI VERSITYV ol.45(总195期)(S OCI A L SCIE NCE E DITI ON )G eneral N o.195“中国古代文体学之内涵与前景”专题研讨主持人:吴承学 主持人语:文体学研究是中国传统文学批评的重要组成部分,但20世纪以来,由于受到西方文学观念的影响,中国文体学研究非常冷寂。
近年来文体学研究已逐渐引起了学术界的关注,成为新的学术热点,是一个极具研究价值与研究前景的学术领域。
我们认为,中国文体学的研究前景首先有赖于对其基本内涵的准确把握,并试图通过这一组专题研讨,引起学术界更多的关注,进一步推动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9639(2005)03-0018-08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展望3吴承学,沙红兵(中山大学中文系,广东广州510275) 现代观念和学理范式成为百年来中国学术研究的主流,古代文学的研究也不例外。
这使研究者扩展了视野,并获得了很大的成就,但也不可避免地出现某些忽略古代文学、文体的自身特性与丰富内容的偏颇。
我们认为,目前中国古代文学史研究要取得突破,其中一个比较重要的前提就是应从现代观念的一些偏差、误解中解脱出来,重新认识古代文学和文学观念及其具体体现的文体的原生状态。
这也是近年来中国古代文体学越来越受到重视的主要原因。
中国古代的“文”具有文教礼制、文德、典籍、文辞等多重含义。
不仅像诗歌、辞赋以及日常公私所常用的文字,几乎所有出自人类情感而运用技巧和修饰的语言文字形式都可称为“文”,如汉代刘熙《释名・释书契》列有奏、简、簿、笏、牍、籍、檄、谒、节、传、券、契、策、约、示、诣、书、刺、题、署、告、表、敕,《释典艺》列有经、纬、图、传、纪、诗、令、诏、赞、叙、诔、谥、谱、碑、语、说等。
【吴承学说文体】古代文体学要籍叙录(三)文/ 吴承学何诗海·集部之外的要籍集部是文体学研究的主要文献来源,但经、史、子著作中也有不少文体学史料,为文体学研究提供了多元视角,值得引起重视。
《说文》。
又名《说文解字》,汉许慎著,中华书局1963年版。
中国第一部通过分析字形来探求文字本义的字书,收录并解释了不少与文体相关的语词,如祷、议、诫、诰、谚、谜、札、祝、诗、谶、奏、训、册、谕、谟、论、诏、誓、语、说、记、诂、讴、?、谥、诔、诅、谱、碑、史、笺、简、符、牒、帖、吊、券、檄、颂、铭等,数量相当可观。
作者对这些语词的训释虽非自觉的文体研究,但在对其本义的探求中,或涉文体体性,或论文体功能,或及文体使用对象、场合等,从不同角度反映了汉人所理解的各种文体的原始意义。
又,此书创立部首检字法,同一部首的字,往往有某种意义关联,如“言”部所载言、语、诗、谶、讽、诵、训、谟、论、议、誓、谏、说、记、讴、谚等,都与文体形态相关,暗示了早期文体产生与语言活动的密切关系,对研究古代文体发生学颇有价值。
《说文》对于文体的释义,往往为后人解释文体本义所征引。
《独断》。
汉蔡邕著,《四库全书》本、《四部丛刊》本。
记录、研究汉代典章制度、名物、官文书的著作。
这些文书,大致包含下行的诏令文和上行的奏议文两大类。
其中诏令文是皇帝向臣下发布命令的御用文体,分策书、制书、诏书、戒书四类。
奏议文是臣民向皇帝进言的文体,分章、奏、表、驳议四类。
书中对每一类文体的适用场合、体制规格、行文用语、书写载体形制乃至发布方式等都有详细说明,如:“戒书,戒勅刺史太守及三边营官。
被勅文曰:有诏勅某官,是为戒勅也。
世皆名此为策书,失之远矣”,“章者,需头,称稽首上书,谢恩陈事,诣阙通者也云云”等,是最早比较系统研究文体与典章制度、文体载体形制的书籍。
《释名》。
汉刘熙撰,《四库全书》本、《四部丛刊》本。
此书采用音训即通过语音追寻语义来源的方法,考察每一字词最初命名的原因,是中国第一部语源学专著。
中国古代文体学的学科意义与研究范式--兼评吴承学教授的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彭玉平【摘要】Stylistics is one thriving branch of the discipline of ancient literature today, which com-bines ancient Chinese literary history and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ry critique with its unique disciplin-ary connotation. The academic content of the academic construction of stylistics is quite rich, but the two ideas are the basis, namely, the concept of honoring classics and“stylistics completed in the Warring State Period”. Study on Ancient Chinese Stylistics of Professor WU Cheng-xue first com-bines external and internal causes, constructing contemporary disciplinary system of stylistics, which has significance of setting a pattern. Future study on stylistics should strengthen the task of“select-ing articles to decide the style”and the study of typology of the origin of stylistics. There is also the need to breakthrough the relation between system and stylistics as well as the attention to the reasonable critique of the connection of Chinese and western literary theory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value system of stylistics.%文体学是当今古代文学学科中最为蓬勃的分支学科之一,其兼跨中国古代文学史与中国文学批评史两大学科,同时又具有独立的学科内涵。
吴承学、何诗海:从章句之学到⽂章之学从章句之学到⽂章之学吴承学、何诗海作者简介:吴承学,男。
1977年考⼊中⼭⼤学,分别获得⽂学学⼠(1982)和⽂学硕⼠(1984)学位,留校⼯作。
1987年进⼊复旦⼤学攻读中国古代⽂学史,并获得⽂学博⼠学位(1990),分配到中⼭⼤学中⽂系⼯作。
先后晋升为讲师(1990)、副教授(1992)、教授(1994),并任博⼠⽣导师(1996)。
1999年获国务院颁布的政府特殊津贴。
2006年⼊选国家级⾼层次⼈才。
2010年被聘为中⼭⼤学“逸仙学者”讲座教授。
2019年被授予“⼴东省优秀社会科学家”称号。
研究⽅向主要是“古代诗⽂”,主要的研究领域是“古代诗⽂评研究”、“中国古代⽂体学”、“古代⽂体形态研究”。
代表作有《中国古代⽂体学研究》《中国古代⽂体形态研究》《中国⽂学风格学》《晚明⼩品研究》及论⽂多种。
何诗海,男,浙江开化⼈。
2004年6⽉毕业于南京⼤学,获⽂学博⼠学位;同年9⽉,⼊中⼭⼤学中⽂系博⼠后流动站。
2014年6⽉聘为教授,11⽉遴选为博⼠研究⽣导师;是国家级⾼层次青年⼈才。
学术专长为中国古代⽂体学、汉魏六朝⽂学、明清⽂学。
代表作有《汉魏六朝⽂体与⽂化研究》《中国⽂体学与⽂体史研究》(合纂)《古代⽂学的⽂体选择与记忆》(合纂)及论⽂多种。
摘要:章句之学的产⽣与古书句读标志和书籍计量单位相关。
由于与⽂章之学异质同构,章句之学对于⽂本结构、层次的发现与分析为⽂章学的发展奠定了形式基础。
章句之学促使⽂学研究从外部批评扩展到内部研究,在理论上和⽅法上成为六朝⽂章之学的重要渊源。
⽽六朝⽂章之学发展到⼀定阶段,⼜反过来影响经学阐释。
研究中国⽂学批评,不仅要注意⽂学批评⾃⾝的话语,还要注意它与特定的思想、学术、⽂化背景的互动关系。
两汉极度繁盛的经学阐释形式——章句之学的产⽣,与古书的标识符号、古代书籍形式与传播⽅式都有密切关系,并直接影响了当时及后世的⽂章学理论。
章句之学发现和揭⽰了⽂本的结构,并且加以细密分析,客观上促成⽂学研究从外部批评扩展到内部批评。
【吴承学说文体】文本语境与文体语境文/吴承学对于古人作品一定要从具体语境出发才能比较准确的理解。
所谓语境,包括许多内容。
知人论世是理解语境的必要前提。
而在具体的文本之中,除了上下文语境之外,文体的语境也相当重要。
所谓文体的语境,就是作品所采用的文体,往往有特殊的写作方式。
理解文体语境,也有助于理解古代作品的语意。
这里试以陆机《文赋》“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二句的语意理解为例。
陆机《文赋》开篇谈到作者在创作之前的准备时说:“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
”认为作文之由,总归两途:一感于物,一本于学。
下文说: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
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
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
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
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
慨投篇而授笔,聊宣之乎斯文。
此数语即是就上文“玄览”“典坟”二端分别铺陈而言的。
其中“遵四时以叹逝”至“喜柔条于芳春”明显就是上文“伫中区以玄览”的演绎;自“咏世德之骏烈”至“嘉丽藻之彬彬”无疑是“颐情志于典坟”的细写。
这是历来学者的共识。
问题在于中间“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二句的含义是什么,它们究竟属不属于“伫中区而玄览”的内容?根据张少康先生《文赋集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一书所收集的资料来看,历来学者对“怀霜”“临云”二句的看法是比较一致的。
李善对这两句的注解是:“懔懔,危惧貌;眇眇,高远貌。
怀霜临云,言高洁也。
”就认为这两句话的意思是指作者应具“高洁”的志向。
为了论证这种解释,李善引用了孔融《荐祢衡表》“志怀霜雪”和《舞赋》“气若浮云,志若秋霜”二语。
何焯说这两句话说的是“文章之本”。
而方廷珪也说:“怀霜,心之洁;临云,志之高。
心志无杂虑,方能尽读书之趣。
”张少康先生在《文赋集释》中对古人解释的总结是:“陆机在这里是强调创作之前,作家应当有高尚的情操与远大的志向。
”郭绍虞先生《中国历代文论选》对此的解释大致相同:“怀霜、临云,喻心志之高洁,心志高洁则文品愈高洁。
【吴承学说文体】古代文体学要籍叙录(二)文/ 吴承学何诗海·诗文评类要籍诗文评著作是古代文学理论和批评的主要表现形态。
由于文体学研究与中国文学批评密切相关,所以诗文评著作也是古代文体学研究的重要史料来源,如《文心雕龙》、《沧浪诗话》等文学批评名著,在文体学上地位也很高。
当然,由于文体学不等同于文学批评,两者在文献来源和价值判断上并非完全一致。
如《文通》、《铁立文起》在批评史上影响不大,但文体论内容丰富,因而具有重要的文体学价值。
由于宋以后诗话、文话类著作层出不穷,本文介绍的诗文评类要籍,以兼综众体的著作为主,单论一体的著作,除少数在文体学上有重要影响之外,一般不列入。
《文赋》。
晋陆机撰,张少康集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
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第一篇比较系统地探讨创作问题的文章,在文体论上继承《典论·论文》而有较大发展,提出“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复杂的万物,决定了表现万物的文章体类和体貌风格的千差万别;而作者个性、气质、审美倾向等的差异,也造成文体风貌的多样性,所谓“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
文章还具体论述了诗、赋、碑、诔、铭、箴、颂、论、奏、说等10种文体的体性特征和写作要求,如“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等,主要从情感表达和艺术风貌上来考察文体,摆脱了汉儒重实用和功利的文体观,在文体学史上有较大影响。
《文章流别论》。
晋挚虞撰,原为《文章流别集》所附文论,后别出单行,遂称《文章流别论》。
原书已佚,邓国光《挚虞研究》(香港学衡出版社1990年版)综合前人辑佚成果得19则,为迄今收录最全者。
探讨文章分类和流别,涉及颂、赋、诗、七、箴、铭、诔、连珠、论、说、书、序、议、策、诏、戒、章、奏、表、驳、吊、令、记、笺、赞、歌、盟、典引、疏、志、训、讴、哀辞、制、诰、移等41种文体。
对每种文体,一一探讨其名称、起源、性质、特征、功用,考察其发展变化,列举代表作家作品并加以评论,其论述方法和具体观点对《文心雕龙》等产生了直接影响。
中国文体学_回归本土与本体的研究_吴承学清代纪晓岚在评论《文心雕龙·通变》篇时说:“齐梁间风气绮靡,转相神圣,文士所作,如出一手,故彦和以通变立论。
……盖当代之新声,既无非滥调,则古人之旧式,转属新声,复古而名以通变,盖以此尔。
”[1](P1077)如果撇开《通变》具体的时代背景,那么纪晓岚所说的“古人之旧式,转属新声”的情况在中国文学史与批评史上,倒是不乏这种“通变”之例的。
新时期以来,中国文体学之兴盛,不免让人想起“古人之旧式,转属新声”这句话来。
文体学,并不是从西方传入的新学术,本来就是中国“古人之旧式”。
“以文体为先”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与文学创作的传统与原则。
历代学人不断强调:“文章以体制为先”、[2](P294)“先体制而后工拙”、[3](P765)“论诗文当以文体为先,警策为后”、[4](P459)“文辞以体制为先”、[5](P9)“文莫先于辨体”、[6](P80)“凡为古文辞者,必先识古人大体,而文辞工拙又其次焉”。
[7](P504)中国文体学成熟相当早,《文心雕龙》在文体学方面已经相当精深而有体系,此后的文体学可谓久盛不衰。
但近代以来,西学东渐,中国文体学日益式微,甚至成为被人淡忘的知识。
从上世纪80年代起,在新的学术意识的推动下,文体学研究成为古代文学研究的新视角之一。
近年来,文体学研究越来越受到中国文学学术界的重视,成为一个极具研究价值的前沿学术领域和倍受关注的学术热点。
中国文体学研究的兴盛有当代文化的催化背景:新时期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中对于文体的重视与实验、西方文体学理论的译介与传播对古代文学研究的文体意识自然有影响,而更根本的原因则是出于古代文学研究的内在要求与自然趋势。
中国文体学:回归本土与本体的研究吴承学作者简介吴承学,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广东广州,510275)。
[摘要]中国文体学研究的兴盛意味着中国文学研究内部已出现一种自觉的学术转向,即对中国本土文学理论传统的回归和对古代文学本体的回归。
第41卷第1期2021年2月惠州学院学报JOURNAL OF HUIZHOU UNIVERSITYVol.41.No.1Feb.2021中国古代文体“发展演变论”研究述评王章才(河南财经政法大学文化传播学院,河南郑州450046)摘要:近期,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持续繁荣。
但是,中国古代文体发展演变研究则一直很薄弱。
这方面的专门而集中的论述文字迄今罕见;零星的议论则散见于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各方面的论著中。
这些零散的议论,按内容可以逻辑地划分为三种:单体发变论;合体融渗发变论;全体浑和发变论。
三种中,前两种为数较多,第三种极少,仅见于笔者。
但只有第三种才是对文体“发变论”的宏观的、整体的和贯通的研究,所以亟待加强和深入。
港台学界的相关研究则更薄弱。
国外的相关研究也很缺乏,仅见一些汉学家有有关中国古代文体、文体融渗及演变等方面的零星论述。
但国外也有一些理论,如混合剧种论、互文性理论、囊括说、视域融合论等,虽非直接论述中国文体的发展演变问题的,但对推进和加强“发变论”尤其是全体浑和“发变论”研究也具有一定借鉴意义。
关键词:中国文体学;中国古代文体发展演变论研究;述评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1-5934(2021)01-0044-06DOI:10.16778/ki.1671-5934.2021.01.008刘勰《文心雕龙·通变》云:“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
“有常”的“设文之体”和“无方”的“变文之数”都应该是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的重要内容。
从某种意义上说,后一种研究更为重要。
但是,目前的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的大致情形是:文体之常的研究很多,无方之变的研究极少。
“无方之变”方面的研究资源,古来就很稀缺。
因为文体之变既然是“无方”的,那么,其研究自然高难。
在当下因循成风和讲究实证的学术评价和学术思维模式下,无方之变的研究更难指望会有大动作、大进展;就算是偶有所获、偶有论著也较难获得承认和发表。
明代诗话中的文体史料与文体批评吴承学何诗海(中山大学中文系,广东广州510275)摘要:明代是六朝之后又一个文体学极盛的时代,而就研究规模之大、研究范围之广、史料来源之丰富而言,明代文体学都远在六朝之上。
但学术界对明代文体学及文体史料学研究尚缺乏应有的重视。
本文以学界较少注意的六部明代诗话为例,从一个侧面揭示系统挖掘、整理明代文体学史料对于推进明代文体学和文学批评研究的重要意义。
关键词:明代诗话文体史料文体批评在明代文学批评中,文体学占据重要地位,对诗文体制规范及其源流正变的探讨成了明代文学批评的中心议题。
当时许多文学流派之争在本质上都与/辨体0相关。
/辨体0之风,虽承宋元而来,而盛极于明代。
可以说,/辨体0是明代文学批评的一个/关键词0,/文章以体制为先0差不多成为这一时代的共识。
明代许多著作都是标榜/辨体0的,著名的如5文章辨体6、5文体明辨6、5绝句辨体6、5诗源辨体6等。
明代是六朝之后又一个文体学极盛的时代,而就研究规模之大、研究范围之广、史料来源之丰富而言,明代文体学都远在此前任何一个朝代之上。
这可以明代诗话中的文体学史料及其所蕴含的文体学思想为例证。
诗话自宋代兴起后,就成为传统诗文评的主要体式,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在宋诗话中,已产生明确的辨体意识,如张戒5岁寒堂诗话6云:/论诗当以文体为先,警策为后。
0倪思5经堂杂志6曰:/文章以体制为先,精工次之。
失其体制,虽浮声切响,抽黄对白,极其精工,不可谓之文矣。
0¹5后山诗话6曰:/杜之诗法,韩之文法也。
诗文各有体。
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故不工尔。
0都可以看出对文体的重视。
然而,类似的文体学内容在宋诗话中并不丰富,且多呈零散、随意而发的形态,缺少对各种具体文体系统、细致的辨析。
到了明代,文体学已成为诗话的重要内容,讨论的问题也更为广泛、丰富、具体,不再是一些笼统的观念。
如李东阳5麓堂诗话6辨古诗与律诗曰:/古诗与律不同体,必各用其体乃为合格。
文体史文体批评文体理论--中国古代文体学学科体系重构任竞泽
【期刊名称】《广西社会科学》
【年(卷),期】2024()1
【摘要】吴承学等学者一直致力于中国古代文体学学科的树立和建构,并在学科研究对象、学科研究范围、学科研究方法、学科内涵图谱等方面取得了较大成就。
不过作为一门新兴学科,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和学科体系构建还在发展和探索之中,仍有很大的可开拓空间。
借鉴韦勒克文学研究三个分支即文学史、文学批评、文学理论的学科划分,以文体史、文体批评、文体理论三个分支来构建中国古代文体学学科体系。
在综述近20年来文体学学科及其文体史、文体批评、文体理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论析文体史、文体批评、文体理论三个分支之间各自独立又互相渗透的辩证统一关系,并以古代文体学传统中三个分支的原生历史存在形态来印证中国古代文体学学科体系重构的学理性和合理性。
【总页数】8页(P173-180)
【作者】任竞泽
【作者单位】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正文语种】中文
【中图分类】I207
【相关文献】
1.论韩国诗话中的文体史料与文体批评——兼与以宋代诗话为核心的中国古代文体学进行比较
2.中国古代文体学的学科意义与研究范式--兼评吴承学教授的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
3.文学是文体的艺术——汉语文体学理论重构与韦勒克文体学思想
4.日本诗话的文体史料与文体批评——兼与中国古代文体学进行比较
5.批评文体的赓续与新创——评唐明生《中国古代戏曲批评文体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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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第1期对“文本于经”说的文体学考察*◎吴承学陈赟[摘要]“文本于经”说是中国传统文学批评的基本观念之一,但至今尚未得到深入研究。
从文体学的角度看,“文本于经”说体现了古代学术源流和学术分类的思想,亦与文学逐渐走向自觉的时代发展有关。
古人认为,五经是文章之极致,也是文体的渊源,而后世各类文体之所以能分别归源于五经,其理论前提则是五经各自有体。
经各有体的观念对文体分类学有深远影响,古代文体学正是在此基础上建构了一套以经为本的文体谱系。
除了为文体溯源外,“文本于经”说还有宗经或尊体的理论目的,有时甚至是一种名为宗经实为尊体的理论策略,因此,不能仅仅从文体发生学的角度对其中某些论述作出简单的判定。
[关键词]五经文体经各有体文体分类文学批评〔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7326(2006)01-0119-06*本文为吴承学主持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古代文体的基本理念”(项目编号:04BZW032)与广东省重点科研基地重大项目“中国古代文体学体系”(项目编号:03JDXM75001)的部分成果。
作者简介吴承学,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陈赟,中山大学中文系博士生(广东广州,510275)。
①《四库全书总目》谓:“文本于经之论千古不易”(黄佐《六艺流别》提要)。
古人或谓“原于经”,或谓“源于经”,或谓“本于经”,字面略有差异,意义基本相同。
据古文经学的观念,经本是六经,《乐经》毁于秦火。
今文经学则认为乐本无文字,只是与《诗》、礼相配合的乐曲。
汉武帝只立五经博士,故又称五经,后世纳入附经之传,遂有七经、九经、十三经之说。
文论上又有文本五经、文本六经之说,内涵大致相同,本文为了行文方便,采用较为常见的五经之说。
文学批评史研究不应把古人的“常识”拒之门外。
事实上,“常识”虽然不像专家专著那样以理论本身的创新性、深刻性取胜,但常识在影响上所具有的普泛性与持久性却往往是其它理论所不及的,这正是常识的研究价值所在。
读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在20世纪中国古代文学研究领域中,对于传统文体形态及其理论批评的研究一直比较薄弱。
从80年代起,在新的学术理念的引导下,这方面的研究逐渐得到重视,二十年来,经过许多学者的共同努力,古代文体学从冷门逐渐成为热点,产生了许多优秀的学人和研究成果。
在这些学者中,吴承学先生颇具有代表性。
他的著作《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则是一部在研究方法和理念上具有鲜明学术个性、代表目前古代文体学研究水平的专著。
《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中山大学出版社2000年初版,2002年增订本。
本文以增订本为准,引文只标出章节题目。
(以下简称《文体形态》)一书是吴承学十几年来文体学研究成果的结集。
承学先生与一般的古代文体研究者不同之处,主要在于他的研究显示了自觉的学科意识。
他相当重视古代文体学的重要性与独特性,认为中国古代自觉的文学批评滥觞于文体批评,古代文学理论体系也是建立在文体学基础之上,所以文体学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起点和支点,“文章以体制为先”是中国文学批评的传统与基本原则,中国古代许多文学现象只有在古代文体学的语境中才可得到解释。
他认为中国古代文论的民族特色,正是建立在中国古代文体学的基础之上的。
《文体形态》全书始终贯穿着这种独到的学术眼光。
20世纪西学东渐,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从传统形态转为现代形态,并取得巨大成就。
但是用西方的文体观念来研究中国古代文体,往往未能从中国古代文体学实际出发,有时难免削足适履:古代文学研究对象局限于诗、词、曲、赋、小说等几类文体,古代大量重要的“非文学”文章文体形态因为不符合现代文学文体分类学而长期被摒弃于研究者的视野之外。
突破古代文学研究现有格局的关键之一便是回归传统文体语境,吴承学先生的研究正是以我国传统文学文体实际为研究基点,努力从传统文体的原生态去考察文学史的发展。
该书第一章至十六章属文体形态研究,分别对先秦盟誓、谣谶与诗谶、策问与对策、汉魏六朝挽歌、唱和诗、宴饮诗、应制诗、赋得诗、联句诗、留别诗与赠别诗、题壁诗、唐代判文、集句、宋代括词、评点、明代八股文、晚明小品、晚明清言、文字游戏文体等进行个案式的清理与研讨。
从《历代文话》看策的文体特点摘要:策是中国古代科举最重要的文体。
学术界多从历史学的角度考证科举试策的程式,尚未论及策的文体特点。
历代文论家对策的分类各不相同。
因为是应试文体,策带有浓厚的制科习气。
人们对历代杰出的策文及其作家作了深入的分析,值得后人借鉴。
《历代文话》未收策学类著作,十分遗憾,建议再版时补上。
关键词:文体;策;科举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9-055x(2012)06-0079-08策试是中国古代科举最重要的科目,从西汉至晚清一直盛行。
清末科举改革,减去八股,但保留策试,可见其重要性。
废除科举后,策试才从中国大地消失。
但目前流行的公务员申论考试,与古代的策试有相通之处,“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传统考试中历久不衰的策论文体在21世纪获得了新的生命力。
”[1]学术界对策试的研究也十分深入。
周振鹤先生《问策与对策》[2]是较早研究科举策试的论文,着重介绍晚清的一些策论应试指导书。
吴承学先生《策问与对策——对一种考试文体的文学与文化研究》从文体学的角度研究了策试的文学、文化意义。
[3]53陈飞先生发表一系列的论著,对唐代试策进行了深入的研究。
①刘海峰先生则从科举学的角度研究科场策问以及专门应对试策而编辑的各种“策学”指导书。
②其他的研究者也从不同的角度对策试进行了研究。
③2011年,华东师范大学方笑一先生主持的“宋代试策与策文研究”获得国家基金项目立项。
可见,对策试的研究将会越来越深入。
不过,上述研究多从历史、文化的角度来研究策试,鲜有涉及策的文学性。
以前要研究某种文体的特点,必须多方搜罗古代文话资料。
自王水照先生主编的《历代文话》[4]出版后,研究者终于可以省却翻检之劳,而专心于理论探讨了。
下面,我们以《历代文话》为依据,来探讨策的文体特点。
一、关于策的分类《文心雕龙·宗经第三》解释策的起源:“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
”[5]22后人多从此说,如明吴讷《文章辨体序说》引颜之推语云:“夫文章者,原出五经:诏诰策檄,生于《书》者也。
吴承学:评点之兴—文学评点的形成和南宋的诗文评点评点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一种特殊的形式,近年来这种形式已备受研究者的重视。
然他们的眼光多集中于明清的小说评点,对于评点形式的源流尚缺乏比较完整系统的认识。
鉴于此,本文重点讨论评点方式的形成和早期诗文评点的主要著作,以期对研究文学评点历史的工作起些抛砖引玉的作用。
一由于文献之不足,我们很难准确地判断评点产生的时代。
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凡例》说:“古人文无圈点,方望溪先生以为有之则筋节处易于省览。
按唐人刘守愚《文冢铭》云‘有朱墨围者’,疑即圈点之滥觞。
”他怀疑圈点滥觞于唐代,其实,作为一种方式,其萌芽应是很早就产生的。
文学评点形式是在多种学术因素的作用之下形成的。
这主要有古代的经学、训诂句读之学、诗文选本注本、诗话等形式的综合影响。
古代经学有注、疏、解、笺、章句、章指等等方式。
如章句,汉代常用分章析句的方式,对经书的意义文句文字进行辨析。
如《毛诗注疏》在每篇诗之后,都有分多少章,每章几句的说明。
又如章指,即对经书章节主旨的阐说。
汉赵歧注《孟子》最早采用此方式,于各章之末,每每概括其大旨。
西汉以后,有经学家把传注附于经文下。
最初,传注附录于整部经文后,两者不相掺合。
后来传注分别被附在各篇、章之后,经传合而为一。
以后,又句句相附,传注一律放在相应的各句之后,如郑玄的《毛诗笺》、《礼记注》。
这种附注于经的阐释方式,的确便于读者的阅读理解。
经注相连,为了避免相混,经用大字,注用小字,并把注文改为双行,夹注于经下。
文学评点中的总评、评注、行批、眉批、夹批等方式,是在经学的评注格式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至于评点的符号,则是在古代读书句读标志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起来的。
句读与评点当然分属语法与鉴赏两个不同的系统,但两者关系相当密切,当句读方式由语法意义扩大至鉴赏意义时,文学性质的圈点也就产生了。
事实上,古人的评点标志往往是兼具语法意义和鉴赏意义的。
古人很重视句读功夫,并使用一些特殊的标志来作为阅读的符号。
2006年第1期对“文本于经”说的文体学考察*◎吴承学陈赟[摘要]“文本于经”说是中国传统文学批评的基本观念之一,但至今尚未得到深入研究。
从文体学的角度看,“文本于经”说体现了古代学术源流和学术分类的思想,亦与文学逐渐走向自觉的时代发展有关。
古人认为,五经是文章之极致,也是文体的渊源,而后世各类文体之所以能分别归源于五经,其理论前提则是五经各自有体。
经各有体的观念对文体分类学有深远影响,古代文体学正是在此基础上建构了一套以经为本的文体谱系。
除了为文体溯源外,“文本于经”说还有宗经或尊体的理论目的,有时甚至是一种名为宗经实为尊体的理论策略,因此,不能仅仅从文体发生学的角度对其中某些论述作出简单的判定。
[关键词]五经文体经各有体文体分类文学批评〔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7326(2006)01-0119-06*本文为吴承学主持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古代文体的基本理念”(项目编号:04BZW032)与广东省重点科研基地重大项目“中国古代文体学体系”(项目编号:03JDXM75001)的部分成果。
作者简介吴承学,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陈赟,中山大学中文系博士生(广东广州,510275)。
①《四库全书总目》谓:“文本于经之论千古不易”(黄佐《六艺流别》提要)。
古人或谓“原于经”,或谓“源于经”,或谓“本于经”,字面略有差异,意义基本相同。
据古文经学的观念,经本是六经,《乐经》毁于秦火。
今文经学则认为乐本无文字,只是与《诗》、礼相配合的乐曲。
汉武帝只立五经博士,故又称五经,后世纳入附经之传,遂有七经、九经、十三经之说。
文论上又有文本五经、文本六经之说,内涵大致相同,本文为了行文方便,采用较为常见的五经之说。
文学批评史研究不应把古人的“常识”拒之门外。
事实上,“常识”虽然不像专家专著那样以理论本身的创新性、深刻性取胜,但常识在影响上所具有的普泛性与持久性却往往是其它理论所不及的,这正是常识的研究价值所在。
“文本于经”是中国古代传统文学批评的基本观念之一,①这个命题在古代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常识,遂成为老生常谈的套语。
叶燮就曾感慨道:“为文必本于六经,人人能言之矣。
人能言之,而实未能知之”(《与友人论文书》,《己畦集》卷十三)。
而近代以来,经学在激烈的文化批判中越来越边缘化,“文本于经”又成了不值一提的陋儒之见。
总之,自古至今,“文本于经”说虽然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命题,但尚没有得到深入的研究。
“文本于经”说的含义相当复杂,但主要有二:一是文应本于经,这是出于对文以载道的期待,限于篇幅,本文不拟涉及;一是经为文之本,即文体原于五经。
从文体学的角度看,“文本于经”是一个具有丰富文学与文化内涵的命题,它既是一种对于历史的描述,也是对文体谱系的理论建构,有时还表现出一种理论的策略。
一、从经学到文体学将文章之源追溯到五经首先应该与古代学术源流说相关。
汉代文学批评兴起依经立论之风气,《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太史公曰:……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讽谏何异。
”已把汉赋与《诗经》联系起来。
班固认为“赋者,古诗之流也”(《文选・两都赋序》),确立了汉赋与・文学语言学・《诗经》的渊源关系。
其后王逸《楚辞章句序》“夫《离骚》之文,依托五经以立义焉”,把《楚辞》的源头归之五经。
文章源于五经,意即以五经为源头,以后世之文为流别支派,这一说法亦来源于学术分类。
《汉书・艺文志》以源流譬喻学术,“其叙六艺而后,次及诸子百家,必云某家者流,盖出于古者某官之掌,其流而为某家之学,失而为某氏之弊”(章学诚《校讐通义・原道》),又以五经统百家之说,“今异家者各推所长,穷知究虑,以明其旨,虽有蔽短,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汉书・艺文志》)。
在汉人的观念中,能归入“文章”或“文辞”的,不仅诗赋二端,还包括奏疏章表等大量实用文体。
《汉书・艺文志》没有把这些文体独立出来,而是附于六艺、诸子中。
如《六艺略》中《尚书》类著录《议奏》四十二篇,《礼》类著录《议奏》三十八篇,《春秋》类著录《议奏》三十九篇、《奏事》二十篇,《论语》类列《议奏》十八篇。
另外,史部著作也没有独立,像《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等史书都附于《春秋》类。
对此,刘师培《论文杂记》分析说:“观班《志》之叙艺文也,仅序诗赋为五种,而未及杂文;诚以古人不立文名,偶有撰著,皆出入六经、诸子之中,非六经、诸子而外,别有古文一体也”,“今人之所谓文者,皆探源于六经、诸子者也。
”[1](P230)这个结论是有见地的。
《汉书・艺文志》的这种归类,一定程度启发了后世文体源于经书说。
将文章之源追溯到五经同时也与文章特质进一步受到重视,文学逐渐走向相对独立、自觉的时代发展有关。
为何五经能应用到文章学之上,五经与文体究竟有何联系?五经之所以成为文章的渊源,一方面是五经本身具有文章的特质,这是潜在的前提,另一方面,汉末魏晋以降逐渐重视文章特质的时代风气也为当时人提供了在五经之中发现文章之美的意识和眼光。
如果说汉初把《诗》推崇为经,这时的文学批评则反之视经为文。
傅玄说:“《诗》之《雅》、《颂》,《书》之《典》、《谟》,……浩浩乎其文章之渊府也。
”(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晋文》卷七十九)陆机《文赋》提出文章写作要“漱六艺之芳润”。
任昉也说:“六经素有歌、诗、书、诔、箴、铭之类。
”(《文章缘起》卷首)这些看法还只是总的判断,晋挚虞《文章流别论》则将《诗经》句法与后世诗歌句法一一对接。
到了六朝的刘勰与颜延之更具体地提出各体文章源出五经。
至此,顺流而下的古代学术的源流,与文学逐渐自觉之后逆流而上的文体溯源交汇在一起,五经为文体之源的说法遂成为普遍的观念。
五经既是经,又是圣人之文。
宋孙复《答张洞书》云:“是故《诗》、《书》、《礼》、《乐》、《大易》、《春秋》,皆文也。
总而谓之经者,以其终于孔子之手,尊而异之尔,斯圣人之文也。
”(《孙明复小集》)因此,古人认为六经乃是文章之极致。
宋陈耆卿《上楼内翰书》云:“论文之至,六经为至。
”(《篔窗集》卷五)宋濂云:“文至于六经,至矣尽矣!其始无愧于文矣乎?”(《徐教授文集序》,《文宪集》卷七)。
明焦竑《刻两苏经解序》:“文之致极于经。
”(《澹园续集》卷一)五经既然是文之极致,那么,五经的体类自然也就成为文章文体分类的渊源。
近人王棻云:“文章之道,莫备于六经。
六经者,文章之源也。
文章之体三:散文也,骈文也,有韵文也。
散文本于《书》、《春秋》,骈文本于《周礼》、《国语》,有韵文本于《诗》,而《易》兼之。
文章之用三:明道也,经世也,纪事也。
明道之文本于《易》,经世之文本于三《礼》,纪事之文本于《春秋》,而《诗》、《书》兼之。
故《易》、《书》、《诗》者,又六经之源也。
”(《柔桔文抄》卷三)叶燮《与友人论文书》说:“六经者,理、事、情之权舆也。
合而言之,则凡经之一句一义,皆各备此三者,而互相发明;分而言之,则《易》似专言乎理,《书》、《春秋》、《礼》似专言乎事,《诗》似专言乎情。
此经之原本也。
而推其流之所至,因《易》之流而为言,则议论、辨说等作是也;因《书》、《春秋》、《礼》之流而为言,则史传、纪述、典制等作是也;因《诗》之流而为言,则辞赋、诗歌等作是也。
数者条理各不同,分见于经,虽各有专属,其适乎道则一也。
而理与道为体,事与情总贯乎其中,惟明其理,乃能出之而成文。
”(《己畦集》卷十三)总之,在古人看来,文章的类别与文体,都可以追溯到五经。
二、从经各有体到文体分类把各类文体分别归于某经,其理论前提是经各有体。
考察六经差异主要有两种角度:一是各经的整体风格不同。
如《礼记・经解》:“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
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
”董仲舒《春秋繁露・玉杯》:“六学皆大,而各有所长。
《诗》道志,故长于质;《礼》制节,故长于文;《乐》咏徳,故长于风;《书》著功,故长于事;《易》本天地,故长于数;《春秋》正是非,故长于治。
人能兼得其所长,而不能遍举其详也。
”《汉书・艺文志》、《法言・寡见》等亦有类似的说法。
既然六经风格体制不同,那么文本于经,便可以从中吸收不同类别的营养。
《文心雕龙・宗经》所论甚多,此不赘论。
韩愈《进学解》谈到吸收各种不同的学术养分时说:“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
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
”柳宗元谈自己的写作经验时就更具体地说:“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
此吾所以取道之源也。
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
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
”(《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柳河东集》卷三十四)柳宗元所本,以经为主,从不同经典获得不同的文风。
二是五经在内容与文体上互有差异。
古人对此所论甚多,如《庄子・天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
”《荀子・儒效》:“《诗》言是其志也,《书》言是其事也,《礼》言是其行也,《乐》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
”五经是否各自有体?表面上看,似乎有不少人否定这种观念。
宋陈骙在《文则・上》中认为:“六经之道既曰同归,六经之文容无异体。
故《易》文似《诗》,《诗》文似《书》,《书》文似《礼》。
”明苏伯衡《空同子瞽说》:“《易》有似《诗》者,《诗》有似《书》者,《书》有似《礼》者,何体之有?”(《苏平仲文集》卷十六)我们要注意到,这些说法正是针对当时的常识而言的,所言乃是普遍中的个别情况。
他们的说法,潜藏的更深层的观念背景正是经各有体。
五经本身确已有一定的文体意识。
就一书之中而言,《诗经》就有风、雅、颂之别,《尚书》中的诰、誓、命、训也各有差别。
就整书而言,五经各有不同特色。
诸经各有分工,各擅其事,共同组成一个彼此各有特色,整体又比较完备的体系,包括了古代各方面的知识,所以古人认为许多学术类别都源于五经。
章学诚《立言有本》:“史学本于《春秋》,专家著述本于《官礼》,辞章泛应本于《风诗》,天下之文,尽于是矣。
”(《章氏遗书》卷七)。
经体之别,对于文体分类学有深远的影响。
这里举两个比较少为人所注意的例子。
元郝经《郝氏续后汉书》卷六十六上上“文章总叙”将历代文章归入《易》、《书》、《诗》、《春秋》四部,其中《易》部有序、论、说、评、辨、解、问、难、语、言诸体;《书》部有国书、诏、册、制、制策、赦、令、教、下记、檄、疏、表、封事、奏、议、笺、启、状、奏记、弹章、露布、连珠诸体;《诗》部有骚、赋、古诗、乐府、歌、行、吟、谣、篇、引、辞、曲、琴操、长句、杂言诸体;《春秋》部有国史、碑、墓碑、诔、铭、符命、颂、箴、赞、记、杂文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