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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花]渐远的灯花

渐远的灯花

当炊烟扭动着诱人的腰身,从我家的屋顶袅袅升起,也就到了故乡掌灯的时分了。

我们村里用上电灯很晚,从小学到初中,陪伴我学习生活的一直是一盏煤油灯。灯放在灶台和炕头之间的沙脸子上。多少个夜晚,我就趴在沙脸子上做作业。娘晚上好像总有干不完的活:纳鞋底,撕棉花,搓玉米,做衣服。直到高中毕业,我没穿过买的新衣服,所有衣服不是大哥穿旧了的就是娘自己缝制的。每次量体裁衣时,娘都要让我嘴里含上一截草棍,也不知什么讲究。娘做针线活时,煤油灯影里,总有两只蟋蟀此起彼伏的陪着弹琴。我能听得到它们的琴声,但我从没有见过它们,娘也从不允许我们去捕捉它们。娘常说,一个好人家,屋里总要有燕子垒窝、蟋蟀唱歌。

“太阳掉到窝了,粘粥馇在锅了。”村西头的韩老五在映满晚霞的水湾边朝着我们唱着。若在往日,我们总要喊:再来一段!但今天我们兄妹几个真的是有点饿了。循着幽幽的饭香跑进家门,娘已把晚饭做好。我干脆爬上炕,探着头看锅里做的啥饭。锅盖一揭开,热气从锅里升腾起来,弥漫在如豆的灯光周围。隔着跳动的灯花,我看到娘用铲子铲锅沿上贴的高粱饼子,箅子上蒸的是红薯,红薯边上是一碗虾酱咸菜;箅子被娘端上来,锅里馇的是白豆粘粥;旁边是早已拌好的一盆黄蓿菜。这就是我童年时每天的饭食。娘挨个给我们舀上碗,等她最后一个给自己盛上时,我们已经呼呼啦啦开始喝稀粥了。

“娘,灯太暗了,看不见,闷得慌。”我说。弟弟妹妹也跟着嚷嚷。

“要那么明快干啥?又吃不到鼻子眼里去。”娘没有让步。我知道,她心疼那点灯油。家里煤油灯灯光的大小一直由娘掌控。对她来说,这和卖鸡蛋换来的钱如何支配一样,是个原则问题。

冬天夜长,小煤油灯就总是熬到很晚,爹当时是村里的民办教师,娘是大队的支部委员、妇女主任,时常有学生家长或大队干部来。记得一九七五年,整党工作队住进了我们村。邻居们极少来串门了,因为经常有工作队员来我们家找我娘谈话。那段时间,家里的煤油灯格外明亮起来,而且总是亮到很晚。那些人一出门,娘就叹气:“他们让我揭发老支书。人怎么能失了良心呢?到哪里去找这么好的支书啊?”不久,老支书真的被整倒了,听说娘因为“不配合工作”,也挨了批斗。村里的党员人人自危。但母亲好像极力不让我们知道这件事。我问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娘就说,咱家的灯火能认人。来人一开门,是好人,灯火就会点点头;是坏人,灯火就会摇摇头。可是我看了老长时

间,也没分清开门时灯火的晃动到底是点头还是摇头。

整党队终于撤走了。家里的煤油灯又变得灯光如豆了。老支书又官复原职了,邻居们来串门的又多起来。每次一有灯花张结,娘就显得特别高兴。灯花啪的一声爆响,串门的说:“灯花爆,喜事到。明天又要有喜事了。”我问:“灯花爆为啥就有喜事呢?”娘说:“咱这地方,谁家灯草结灯花,谁家就有喜事了。那年冬天,有天晚上家里灯花啪啪响个不停,第二天,我在村西头的大柳树下就捡了一个儿子。你说是不是喜事啊?”娘和邻居都望着我笑起来。

大柳树下能捡到儿子,我对此将信将疑。但我知道我的生命就是伴着灯花而来的。灯花始终是娘心中快乐的结。

我开始观察起灯花来。我发现油灯的灯芯总是在我不经意间结花,小小的,亮亮的,如刚刚开放的桂花嫩蕊,在那苦难的夜晚绽放出幽静的橘黄,异常美丽。书读得多了,我知道灯花很早就摇曳在我们民族的诗书里:“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是赵师秀的灯花,那么闲适;“胡马嘶风,汉旗翻雪……夜无眠、灯花空老”是时彦的灯花,那么峥嵘;“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是纳兰性德的灯花,又是那么缠绵。但这些都比不上我故乡的灯花,那是有香气的、带着欢快的脆响、有绵久温度的灯花。

我考到利津二中上高中时,娘在里间屋为我搭了张床,并用砖垒了一个土台子,为保护我的眼睛,专门买了一盏罩子灯。罩子灯亮多了,这盏灯又开始陪伴我一夜夜地苦读。娘在外间仍然用着那盏小煤油灯。

高考后的一个夜晚,我在里屋看张承志的小说《北方的河》,娘叫我过去给她认针,说:“老了,眼花了,咋也认不上针。”这时,灯花突然“噼噼剥剥”响起来,娘突然开始不住地抹眼,满脸的欣喜:“灯花这么个响法,是说……俺孩子考上了?俺孩子考上了!”望着灯花里的娘,我的眼里模糊得只剩下一片慈爱的光晕。

第二天刚吃完早饭,我的一个同学就送来了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从此后,我也就告别了煤油灯。后来村里扯上了电,煤油灯彻底退役了。娘把煤油灯擦了又擦,小心地装在一个纸盒子里。我说:“都用上电灯了,还留那破玩意干啥?”娘说:“说不定哪天停电就又用上了。电灯亮堂是亮堂,可就是结不出灯花来呀。”

母亲去世了,老屋里的东西都被嫂子“接管”了,那盏煤油灯也就不知所踪了。

后来,再也听不到脆亮的灯花响了。在那个黑暗的世界里,也该有那盏灯伴

随在母亲身旁,因为,我分明又看见一朵灯花在跳动,将一颗心摇曳得酸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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