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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春龙 老兵回家

讲堂128期实录 孙春龙 老兵回家
2011年09月26日18:37腾讯公益[微博]我要评论(26) 字号: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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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春龙讲述老兵回家

燕山大讲堂128期:孙春龙 老兵回家

要点一:让每一位英雄凯旋而归!

欢迎老兵归来,我们所能做的是拉着横幅、送鲜花、燃放鞭炮,我想这可能是我们用最好的方式欢迎他们,这也是我一直做老兵回家的一个宗旨:让每一位英雄凯旋而归。

要点二:老兵王之平吃一把黄土,就着黄河水咽下

河南的一个老兵王之平,2009年5月回国他带走的是两样东西:一是黄土,二是黄河的水。我们把这个土包给王之平时,他抓了一把塞到嘴里,直接喝着黄河水把一把土冲进肚子里,旁边所有人看着非常辛酸。

要点三:很多老兵没有等到祖国的认可就去世了

我们唯一能抱怨的就是自己,我们去得太晚,已经来不及了,有很多这样的老兵还没有等到我们去的时候,还没有等到我们告诉他是抗日英雄时,还没有和他的家人取得联系时,他们早已不在了。

要点四:远征军在缅甸的墓地很少有人去看望

日本人从上个世纪70年代开始三次前往缅甸,寻找他们的遗骸,他们每一具遗骸都得到了很好的安葬。孙春龙今年3月份到仰光的盟军墓地,管理墓地的人说自己在这个墓地很多年,从来没看到过中国人来这里找老兵,并问你们这个民族是不是有点健忘?

要点五:美国对阵亡将士数量精确到个位数,我们连万位都精确不了

在缅甸很多人问还有多少具遗骸?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没有人说得清楚,甚至还无法精确到以万为单位的数字。现在别说抗战,抗美援朝现在还有3万将士连他所在的部队都找不到,都说不清楚。但美国、日本会精确到个位数。

要点六:孙春龙讲座现场,网友鞠躬致敬

网友赵岩:听了这么多讲座,我第一次会掉这么多眼泪,我想给您鞠一个躬,我特别敬佩您。中国的一些年轻人9·18是哪一年他们是真的不知道。您做了我们这一代子孙应该做的、力所能及的事,我心里很敬佩您,我想说声谢谢!


主题:老兵回家

主讲嘉宾:孙春龙(老兵回家项目负责人)

主办:腾讯公益慈善基金会 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

承办:腾讯评论 腾讯微博

时间:2011年9月18日(周日)下午15:30点-18:30

地点:希格玛大厦5层培训室

主持人:李国盛

孙春龙:非常感谢大家能来听我讲老兵的故事《重返缅甸现场:老兵回家》。这几年时间我来回缅甸14次,接了30多位老兵回家。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9·18,在这个日子讲这个话题有两个意义:一是我想和大家分享一个故事,另外是对老兵们的

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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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对历史的无知

很多人对国殇墓园有所了解,甚至可能已经去过。我第一次知道远征军的事是在2005年6月份去缅甸金三角采访,当时一个老兵指着我的鼻子告诉说“你说我们不抗日,你去国殇墓园看一下,看看我们那些兄弟是怎么死的”,我当时无言以对。因为我都不知道国殇墓园到底在哪里,是怎么回事。我从这个老人的眼睛里看出一丝绝望,那件事对我的触动非常大。我后来搜索了国殇墓园,当我真正看到网上关于国殇墓园的报道时,感受到的只有两个字:无知。因为我作为中央媒体的记者,并且在那一年我已经30岁,竟然不知道国殇墓园在哪里,不知道是一个怎样的情况。但我想在那个时候可能有很多同龄人与我一样无知,我一直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去国殇墓园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真正去国殇墓园是两年后,2008年1月,我记得那天清晨天气很冷,我从很长的石板路走过去,在我想象中墓园应该是一个非常伟岸的大门,可让人感到失望的是,我看到一个非常狭小的大门。这个大门也是一个石板路,走上两级台阶,我看到了照片上的情况,在山坡之下我站了很久。我看到满山遍野小小的墓碑,太阳照在上面,上面只有简单的人名。当时我有一个冲动:作为媒体记者我有义务有责任把这段历史让更多人知道。所以那时候我下定决心要去缅甸采访。

真正的采访是在2008年4月去缅甸密支那。采访的第一个老兵是李锡全,李锡全告诉我很多历史,他是湖南常德人,在战争结束后流落缅甸,一直没有回来过。我采访他时,他告诉我:“我自从1938年参加抗战以后,和家人失去联系,再也没有回过家”。我听到这个消息后非常震惊,一个人长达70年时间和家人没有任何联系。当时我告诉他,回去之后帮你找家,找到家之后把您接回去。他听我说帮他找家,接他回家时没有反应,我觉得自己当时有点自作多情。后来我回到中国帮他找家,在博客上发了这样一条消息《流落缅甸九旬中国抗战老兵寻找湖南家人》,仅仅一天时间他的家就找到了,他当时告诉我的地址现在没有多大变化。我把这个消息通过当地的华侨告诉李锡全,我以为他会非常激动。后来华侨告诉我,李锡全非常伤心。这让我非常意外,我说为什么?华侨说这个老人已经在异国他乡生活了70年时间,对家的思念早就没有了,早就

断了想家的念头,为什么?因为他回不了家,因为他不可能回去,但你现在把他的家找到了,找到后他又知道他回不去,只是揭开他内心的伤疤。我听到华侨这样的说法之后,就让华侨转告李锡全,一定把他接回来。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非常难。2008年我找了很多人,包括很多企业老板,说我要接一个抗战老兵从缅甸回来。但有两个老板在第二天打电话指责我:“我才知道中国远征军是国民党的兵,我为什么要帮助他?”对这样非常让人无语的回答,我也没有办法继续和他讨论下去。我做了很多努力,甚至把预算做到最低,只要2万块钱就可以把老兵接回家和家人团聚,可一直没有希望。后来汶川地震,第二天我到现场采访,突然接到一个电话,一个老人说,祖国发生地震了,我还能回家吗?非常焦急。我知道是李锡全老人。在灾区我看到有那么多的生命一刹那再也回不了家,我告诉这个老人:“我一定帮你回家”。后来经过非常长时间的周旋,我找到湖南省的一个官员帮我介绍了一个上市公司,这个上市公司的老总听我说了这个事之后,他说他对中国远征军有很多感情,他给我讲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中国远征军的故事。我当时非常激动,我说这次肯定找到了知音,他问我当时需要多少钱,我说需要2万。他说两万不够,我们是上市公司,就拿20万。我一听激动的不得了。后来他说为了保险起见让我和他们的员工到缅甸再见一次李锡全,确保这个人的确是湖南常德的抗战老兵,而且没有回过家,希望这次可以帮他。我们就又去了一趟缅甸,前后折腾可能有10天时间,等我回来后老板看到我非常尴尬,我们在一块吃饭时我感到了气氛的不对,在吃饭过程中他告诉我这个方案报到总部以后,总部没有批准。我听到这个消息后饭也吃不下去,就出去了,走在下着雨的街道上,走了很长时间,我真的很难受,觉得对不起这个老人。因为我在第二次见老人时明确告诉他一个礼拜之后就接他回家,但我知道又要泡汤了。正在这时候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来自湖南的一个民营企业,他说你别打听我叫什么,我是谁,我只想帮你做一些事。阴阳差错,我们以这样的方式把老兵接回来,当然后来也经过了很多坎坷,比如没有证件,现在可以说是用一种非法的方式接他回到家里。

李锡全每个月的收入只有一两百块人民币,用这样的经济收入以及现在80多岁的高龄,要跨越两个国家、跨越政治与历史的隔阂,还要跨越没有身份证件的非常尴尬的局面,我想很难很难。

李锡全难道真的不想家吗?后来李锡全回家的时候带着中国地图册,我很好奇。他告诉我中国地图

册是20多年前在缅甸买的。我翻开,翻到湖南那页时眼泪止不住,因为我看到湖南那一页翻得最烂。老人很冷静的说我想家的时候,就翻翻地图册。然后他拿着地图册在上面指,非常安静的说,这是湖南,这是常德,这是桃源县,这是我的家。台湾一个散文作家写过一篇散文《祖国在我的墙上》,对于因政治原因、战争原因、历史原因飘零海外的人来说没有办法回到家,他的家只能挂墙上,就像李锡全一样。如果不是祖国的一个年轻人闯入他的生活的话,他的家可能永远只能放在地图册里。

2008年10月份,在我接他回来经过半年时间,在我的同行《潇湘晨报》的帮助下李锡全跨过了中缅边境。从老人的眼睛里我们可以看到他回家后的激动的心情。这次回家,他吃的是家乡钵子菜。每个人的童年都有一种味道让我们置身难忘,不管我走到哪里,是北京、上海还是更远的地方,我们很难忘记家乡的味道。李锡全也是这样,当他回到家里看到满桌的钵子菜时是边吃边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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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锡全与家人团聚

后来我在缅甸采访很多老兵,都向我诉说他们家乡这个吃的那个吃的,我见过一个老兵叫张富麟,张富麟是山东济南人,他告诉我在家乡济南有一个小吃叫甜沫,他跟我说的时候我能看到他咂摸嘴巴感觉非常香的味道。后来我托人从山东济南专门买了这个甜沫带给他,他那种高兴让人非常难忘。

远征军老兵找不到归属

这些老兵走的时候都是孩子,他们回家之后必须做的第一件事是站在父母坟前祭祀自己的父母。当年200多万湖南湘军参加抗战,但最后有很多人再也无法和家人相见。李锡全在老家常德呆了一段时间后又返回缅甸。很多人问我,把老兵接回来了,他们为什么还回去?这是让人非常纠结的一个事,这些老兵大多数在异域成家,在那里有他的孩子、妻子和家。因为战争这些老人从此拥有了两个家,但不管是哪一个家可能都找不到归属,在缅甸他们被当成中国人,在中国被当成缅甸人。我在缅甸采访很多老人,发现他们都保持同样一种姿势,即安静的坐在家门口的堂门上,一句话不说。他们的子女基本都不会说中文。当年在他们身份最尴尬的时候,在缅甸成家立业,经济稍微好一点的人家都不会把女儿嫁给他们,他们只好娶当地的少数民族的姑娘为老婆,身在异乡他国,他们只能融入当地的文化。当地人也没有人去学中文,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说中文要受到歧视甚至是人身安全方面的威胁,所以这些老人在异乡他国过得非常寂寞,我们去的时候老人有说不完的话。但他们回到中国老家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他们没

有身份,没有一个合法的居所,没有一个可以容纳他们更长时间的家,所以很多老兵回来后继续返回缅甸,每个老兵离开老家返回缅甸的时候都是非常伤心,非常痛苦。

印象特别深的是李锡全荣获2008年感动中国的候选人。那年年底就有人问我“缅甸还有多少这样的老兵”?我一脸惭愧,当时我想的是,把这个老人接回家后我的任务就完成了,但当这个朋友问我这句话时我突然感觉到,接老兵李锡全回家只是一个开始。因为在缅甸还有很多这样的老兵还回不了家。这个朋友这样问我以后我无言以对,我非常惭愧。是不是我接了李锡全老人一个人回家内心就感到满足了?就真的能心安吗?我知道心安不了。后来我马上启程去缅甸。

2009年2月份我再次去缅甸,当时电视连续剧《我的团长我的团》热播,这段历史让更多人知道,最起码解决了对这段历史知识的普及教育。后来我再接老兵回家时不需要再讲这段历史,而且我的行动得到越来越多人的支持。

这是我在仰光见到的一个老兵叫陈华。见陈华之前当地华人带我到华人街,华人街头顶上电线到处都是,还有鸽子飞来飞去,我们在太阳底下走了很长时间,然后顺着木质楼梯往上走,到二楼有光的地方我看见一个老人在客厅里正中坐着,这个老人看着我,我看着他,头顶上我只能听见吊扇在“咯吱咯吱”的响,我突然有一种感觉:这个老人是不是已经等我等了很长时间?等了半个多世纪?我们凝视了很长时间,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后来我告诉他接他回家。我能感觉到老人内心的那份激动。然后他给我讲了很多。陈华是湖北人,老婆是四川内江人,抗战爆发他的孩子在娘的肚子里。他把老婆送到四川内江的娘家说你在这里呆着,我去参加抗战,一两年之后就回来。但他再也没有回来,打完仗流落在缅甸,后来他又被关到难民营,在难民营里他的妻子给他写过信,让他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后来失去联系。一直到1992年3月18日,在仰光他突然收到一封信,这封信是当地华侨交给他的,他打开这封信竟然发现是儿子写给他的。当年他出征时,他的儿子在娘肚子里,他收到这封信时,儿子也已年过半百。他的儿子我后采访过,他说一直想找他的爸爸。后来他的儿子到云南工作,把一封信交给边境上的一个华侨,让华侨帮他找他的爸爸。这个华侨找到当地同乡会,通过同乡会最后找到他,陈华看到这封信非常激动,于1992年回国。在2009年我见到他时,问他是否还想回去?他说不想。为什么?他说曾经回去过一次,受不了用这样的身份偷偷摸摸的回去。因为当年回来的是偷偷摸摸的回来,

很多老兵只能用非常耻辱的方式回国,没有任何荣耀。我告诉他,我接你回家,我会让你像一个英雄一样凯旋。我现场给他儿子打了一个电话,当时让人非常伤心,陈华说“我是爸爸”,沉默了很长时间对方没有说话,“我是爸爸”,仍是沉默,“我是爸爸”,过了很长时间对方说"喔,我知道了"。很多时候,亲情真的会随着时间和历史原因消磨掉。我告诉他的儿子接其父亲回国探亲时,他的儿子并不情愿,他说他回来之后住在哪里?回来之后谁养活他?我告诉他,我们想办法,不花你家的一分钱,我只想让老人回来高高兴兴的,但他儿子答应的非常勉强。

我接老兵回家会碰到非常多现实的问题,有时候我非常气愤,但后来我也想得通,都是因为战争、政治、历史的原因,作为爸爸没有照顾自己的孩子,反倒给自己的家庭带来很多灾难,凭什么对他有这么深厚的感情?除了血脉之外还有什么能让我们对他感恩戴德的事?这么多非常纠结的事出现时,作为志愿者要做非常多的调和作用。



老兵陈华与妻子见面

接陈华回来在今年,在机场我们组织了非常盛大的欢迎仪式,包括横幅、鲜花。其儿子突然发现他的父亲是一个英雄,父亲享受到这么多鲜花和掌声时终于对他的父亲叫了一声"爸爸",那时候陈华一下落泪,祖国包括亲人对他的承认从这一刻开始了。陈华回来之后告诉我一件事想到四川内江看一下他的原配妻子,他的原配妻子早已改嫁。我说可以,马上给你买票。陈华犹豫了很长时间,他又有些为难。我告诉他,我知道该怎么做,你现在去吧,我会安排好,知道该怎么安排。我知道陈华的心病在哪里,因为在他的原配心目中他还是一个反动军官。后来我们在内江组织了30多名志愿者,向他献花,拉着横幅,放着鞭炮。他的原配看到他后终于不说他是反动军官,但夫妻俩非常尴尬,夫妻二人在半个多世纪后再次相聚,非常尴尬,说什么?能说什么呢?相望无言,这些都是因为战争,因为政治。

让每一位英雄凯旋而归

这是我在缅甸采访的杨剑达,他的家在广东梅县,我采访杨剑达时他说了很多,每次去时他有说不完的话。他说到现在为止留给孩子的只有一首歌《松花江》,他至今没有加入缅籍。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自己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中国人。他于16岁到印度与家人做生意,后来在印度以华侨的身份加入中国驻印军,然后参加了缅甸的反攻,之后留在了缅甸。杨剑达跟我说了很多。他比较好一点,因为他的女儿会说中文,而且说得比较流利,最起码有一个人会和他做交流。(图)这是杨剑达的外侨证,半个世纪前发的

,是他在缅甸的唯一身份,下面的方框是当地政府盖的章,每年交税盖一次章,允许他在缅甸居住,很多老兵都拿着这样一个身份。

荣幸的是杨剑达老人在半个月前回到了老家广东梅县,一路让人非常感慨。在猴桥口岸我们联系当地边防武警,他们给予很大支持,全体武警出来向老兵行军礼。这个老兵前几年摔伤,腿不能动,坐着轮椅回来,非常难,一路上好几个志愿者照顾他,甚至可以说是将他抬回家的。武警官兵敬礼时,他坚持要向现在的军人说几句话,让我更加意外、震撼的是杨剑达坚持要站起来,他说要站起来向士兵敬礼。后来他站起来颤巍巍的敬了一个军礼。我非常非常多的看到这样一个场景,当向战友表达敬意时、缅怀时,很多场合老兵是敬军礼,这是一个非常简单但让人最为尊敬的一个举动。当时我们出发时,武警官兵列队从他身边喊着口号过去的时候,我不知道这个老人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当年他也是这样,非常精神,为了国家出征,但现在是这样一个状况。

老人被我们抬着辗转了几次飞机与汽车,而且换了几次证件,首先他拿着非常破旧的证件在腾冲县公安局办了一个证件,在这之前先要在梅县公安局开一个证明,拿着这个证明到云南省公安厅,云南省公安厅通知腾冲县公安局,腾冲县公安局办了一个证,然后拿着这个证件到昆明后再去云南省公安厅换一个证,这个证件叫外国人出入境证。后来我开玩笑说你现在是一个外国人。这让人非常辛酸。

杨剑达回到家的欢迎仪式,我们所能做的是拉着横幅,送鲜花,燃放鞭炮,鞭炮落满一地,我想这可能是我们用最好的方式欢迎他,这也是我一直做老兵回家的一个宗旨:让每一位英雄凯旋而归。

比如杨剑达,杨剑达在2006年回来过一次,但广东客家人有一种观念,归国的华侨回来时如果带很多钱,你的家人、你的村子里的人会欢迎你,但如果你没有带钱回来就没人理你。那次回家对杨剑达有很大伤害。这次回家我告诉他“我会让你像英雄一样回家”。他回家后感受到了,感受到了当年英雄的气概,这是老兵回家的一个精神所在、理念所在。杨剑达回家后接受了柴静的采访,今天晚上10点28分中央电视台一套柴静专题栏目《看见》会做他的一期专题节目“老兵回家”。我与柴静反反复复很多次交流,为了让这个节目能在CCTV1播出,做了非常多的努力。

杨剑达在回家的过程两次住进医院,腾冲刚过境就住院。那天接受完采访后又住了三天医院,每次住院我的心里都非常难受,非常纠结,我真的害怕这个老人就这样走了,如果走了,我怎么给大家交代这个事?怎

么跟大家说?但每次看到这些老兵和家人团聚非常高兴时,我觉得一个人应该冒一点险,应该有一些担当,再纠结还是要继续,即使哪一天有老兵因此而有意外,该承担的还是承担,因为要必须去做,否则就再也没有时间,没有机会了。

杨剑达不知道我们回来给他做了一个体检,是肝癌晚期。那天送他走时,我失声痛哭,因为我知道再见到这位老人的机会真的很少了,他现在吃饭非常困难,他不知道他的病情。临走前的那天晚上他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了很长时间,非常冷静的告诉我回家之后的感受,告诉我他感激每一个帮助他回家的人,他最后给我说,能这样真的已经心满意足了。我当时感觉就像是遗言,而且从各种迹象可以看出这个老兵的时间不多了。在接老兵回家过程中,很多人都是这样,很多老兵在满足了回家的心愿后,便不久于人世。

比如昆明有一个老兵在2005年抗战胜利60周年接受了央视采访,他非常高兴,其实很多老兵把接受央视采访作为认可,觉得央视代表这个国家。在节目播出的当天,看着节目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看着这个节目去世了。很多很多这样的老兵要的是认可与尊重,虽然这个认可显得非常的虚弱、缥缈,如此的姗姗来迟,但他们还是在等待。我有时候在想这些老兵为什么会活这么长,最小的老兵已经86岁、87岁了,最大的老兵已经107岁,为什么活这么长?我想是在等待吧,等待一种认可和承认。

这个老兵叫张富麟,他的家在山东济南,他在山东第一师范上学,当年全校师生全部参加抗日。我见到张富麟时,他笑着说,我们当年走的时候把铺盖卷搁在一个教室里,我的铺盖卷现在还在吗?后来他讲了很多他当年参战的事,我们临走时他说“我们不害怕死亡,我们害怕的是遗忘”,这个老兵比较有文化,后来他告诉我,我的前半生为国家抗日,后半生在异域教中文,我觉得我对得起祖国。上面的话谁都明白,也没有必要再去解释,真的,他对得起祖国。

帮张富麟找家是通过济南的一个媒体做的一篇报道。张富麟是家里的独子,最亲的是外甥和外甥女。张富麟也是因为摔伤腿走不动,找到家后,我说接他回家。他不愿意回。我说为什么?他把我带到一个地方说,你看我把我的墓碑都做好了,我不想死在路上。听了这句话后我再也没有去劝他,我们没有办法再抱怨这些,唯一能抱怨的就是自己,我们去得太晚,已经来不及了,有很多这样的老兵还没有等到我们去的时候,还没有等到我们告诉他是抗日英雄时,还没有和他的家人取得联系时,他们早已不在了,能回来的能和家人团聚的只是非常少的一部

分。

张富麟后来交给我一封写给国务院的信,“……恳乞念当年血洒佛国、弃尸异域、抗日远征军先烈为国捐躯之情,给予现生存之老兵,以适当安慰和救助……”安慰是第一位,来自于精神层面的安慰,经济层面是第二位,虽说很多老兵生活得非常贫困,包括张富麟,但我感觉到最为重要的不是金钱,而是认可,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去享受更多的荣华富贵,他们只需要最后精神上对他们的一句认可,他们只需要这个可能就已足够。

很多老兵没有等到祖国的认可就去世了

这个老兵叫韩天海,四川人,我找到时他告诉我,他的家在四川成都市棉花街。我找遍成都市都没找到一个叫棉花街的地方。韩天海告诉我他当年跟父亲做生意,有一天老师说他的学习很好,让他去上学,后来在上课时,老师正给他教抗日歌曲时,抓壮丁的人来了,韩天海说我只有14岁,但抓壮丁的不管,就把他给带走了,与父母的告别都没有,就带到了战场。后来到了腾冲,在打高黎贡山时被日本人抓去做了战俘。我去采访他时,他的身体已经非常弱了,他拉我到旁边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当时非常震惊,一个老人要告诉我什么秘密,他说“我做过日本人的战俘,我被日本人抓去做俘虏,我是乞求日本人,日本人才放我一条生路”,听到这句话时我内心非常震动,一个老人原本可以带进坟墓的秘密告诉了我,我想这个秘密让他半个世纪不得安宁,在我们传统的理念中他是叛徒或是要被钉在耻辱柱上的。我告诉他,你告诉我这件事让我更加尊敬您。一场战争为什么要给一个人带去那么多的枷锁?我告诉他,不管怎么样,你还是英雄。韩天海被日本人抓去做战俘之后,他求日本人说我是被拉来做壮丁的。日本人又看他小,就没有杀他。但每次杀战俘时都把他拉去陪杀。后来在某一天,他听到外面打起来,他知道部队开始反攻了。他们几个人就杀了看护他的人,跳了城墙,跑了。再后来他被编入了另外一个部队。原来的部队以为他已经阵亡,国殇墓园里还有他的墓碑。韩天海50年代在云南边境做生意时在国殇墓园看到过自己的墓碑,一个活着的人面对着自己的墓碑,我不知道他的心里是怎样的感受。

帮韩天海找家找了很长时间,但总是找不到。2009年5月份我去接缅甸9个老兵回国时,韩天海又告诉我“我想回家”,那时候我发现他的手和脚已经浮肿,我就拒绝了他回家,我说你回去之后去哪里,你的家还没有找到。当时我也是害怕承担责任,他的身体真的非常非常弱,另外,没找到家也是一个客观原因,就拒绝了他回家。我带着9个老兵回到昆明时,缅甸华侨打

过来一个电话,“韩天海背着铺盖卷跑到我家说要回家”,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内心非常难受,我就告诉当地媒体重点报道一下韩天海。在这次老兵过程中,媒体关注非常多,《成州晚报》的一个报道把他的家找到,找到之后我给他家人说赶快准备两箱四川特产,马上给他捎回去。他的家人准备了酥糖,还有孙女写给他的一封信。他接到这些东西是在6月12日,一个月后老人就在缅甸就去世了。他的家人打电话告诉我这个消息时非常难受,我想为什么在当时没有接回家,现在这个老人再也回不去了。

我采访韩天海两次,每次去只有半个小时,这个老人拉着我的手说“你有时间的话,听我好好讲一讲,我讲讲我的故事,用一天两天时间好好讲讲我的故事。”但我每次都没有时间,每次都告诉他,“下次吧”“下次吧,等我有时间一定好好听”。但现在再也听不到了,这样一个中国远征军老兵,一个当年战斗在第一线的老兵,关于历史的种种细节再也没有人知道了。有时候我们采访老兵的时候,他们最大的安慰是听他讲,听他说一说他们当年是怎么打仗的。

这个老兵叫张家长,广东人。他加入了缅籍,左边胳膊上刻着傣族的文字,因为按照当地风俗习惯要把自己的名字刻在胳膊上,张家长把这个名字刻在自己胳膊上是为了加入缅籍。他告诉我当年很多老兵用非常耻辱的方式生存下去。我接张家长时他不愿意回来。我们做了很长时间的工作。当时85岁,是当时老兵里最年轻的一个。我说为什么不愿意回去?他说身体不好。一听就是骗人的,因为他的身体是最棒的一个。最后被我逼急了,他告诉我说不想这么穷困潦倒的回去。每个人都想衣锦还乡,但对于这些老兵这些想法真的太奢侈。我告诉他,我一定让你风风光光的回去。他不相信,不想回去,我回去之后肯定有人嘲笑我,肯定会有人看不起我,我不想回去。做了很长时间工作,他不愿意回去。后来这些老兵回家经媒体报道,告诉他之后,他在2010年年初告诉我现在想回去了,因为他知道回去之后会风风光光的像英雄一样凯旋。后来天气太热,因他有心脏病,我说等夏天过了,秋天的时候接你回家。但他没有等到秋天的到来就在2010年7月23日去世了。有时我们真的是在和时间赛跑,我们不能晚一天,晚一个小时。

杨伯方老家在河南,他以前回去过,杨伯方在缅甸老兵里是比较有威望的一个,代老兵做了很多事,包括在东吁建立一个纪念碑。杨伯方于2009年1月2日去世,在他的回忆录我看到他的最大心愿是:带着军功章列队走过天安门广场。但这个心愿的实现太难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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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回家”项目得到很多人的帮助

这个老兵叫刘召回,也是四川人,当时有很多川军参加了远征军。他手里拿着的也是外侨证,和杨剑达拿到的一样。拿着这个东西在异国他乡无法证明自己是中国人还是缅甸人。刘召回是我于2009年2月份去缅甸采访、接老兵回国时无意中发现了他。他说听说祖国有人帮老兵回家。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我想回家”。我把他家的信息发到网上,通过网友接力方式把他家找到,这是他的弟媳妇,弟媳妇给丈夫说他哥哥还活着他不相信,“怎么现在还活着?”他以为哥哥早就不在了,他问我,你是不是一个骗子,我把照片给他,他说真的很像,但我怎么相信你呢?我说没有必要相信,我给你把活人接回来。

张浩东,一个河南老兵,当年接老兵回家时他强行要跟着我们回来,自己拿着东西就来了,说要回去。但当时他的家没有找到。我当时跟他说你现在回去,你家没有找到你去哪里?他说了一句话感动了我“只要你把我拉到我的乡镇我就知道我的家在哪里",从这句话我感到一个老人对家的思念和回家的那种非常迫切的心情。其实我知道,真的把他拉到乡镇,他根本不可能找到他的家。但冲着这句话我就说带你回去,试着找一次。我在做老兵回家时真的感觉到上天在帮助我们。我记得在2009年5月底接9个老兵回国,到昆明,上午开新闻发布会,下午这些老人要从昆明各回各家,这时候我最头疼的问题是张浩东的家没有找到怎么办,让他去哪里。就在我们开新闻发布会时,我们接到一个电话,一个在广东打工的河南老乡看到《南方都市报》的报道后联系到他的家人。有时候,在最后时刻总是有人在帮助我们。

2009年3月我去缅甸采访这些老兵,后来接他们回国是在2个月之后,因为我回来之后要做很多准备,包括帮助他们找家。到2009年5月我接老兵回家,但我知道凭我一己之力根本没有办法做好这个活动,后来我给我的媒体同行写了一封信,信里我说了这样一句话:我想做的,就是让那些真正的英雄,在迟暮之年,能感受到这个他们用生命和鲜血庇护过的国家的子民,对他们的礼遇和尊重……这封信得到很多媒体老总的支持,派了媒体记者一同前往,每个老兵所在的省份都会有一两家媒体去,除了采访报道之外我还交给他们一项任务:从昆明开始,老兵回家的全程他们负责。他们欣然答应,而且做得非常好。

2009年5月30日,9个老兵在他们子女的搀扶下颤巍巍的走过云南的畹町桥。1942年有10万大军从这里出征参加抗战,67年之后是另外一支队伍,晚了67年后他们终于回家。做这个

活动时我们遇到很多困难与难题,当时做这些活动时没有向一些部门提前汇报这件事,因为第一次接李锡全回家是用一个非法方式做的,第二次我如果提前告诉他们怎么做时,这个活动可能很早就夭折掉,当时我说不管怎么样,我把他们接回来,不管能否回到家首先要做。第一道难题在缅甸就出现了,过境时因没有合法证件,缅甸移民局不放,并且又看到中国这一次有这么多人来欢迎他们,当时市委市政府都很支持,来了几百人组织了一个欢迎仪式,包括边防武警,这时候缅甸的移民局不让出境,做了很长时间的工作都无果,当时是下午2点的活动,经过一个小时都没有交涉下来,甚至用了很多不正当的手段,我们当时想不管花多少钱,不管用什么方式要确保这些老人从这里回家,但坚决不行,无法过去。我非常绝望,这些老兵难道就此打道回府不能回家吗?这时候一个老兵说旁边有一条小路可以绕回去。即使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我坚决告诉他不行。老兵说可以,没问题,我们平时常走,安全方面没有任何问题。我说不行!你们已经偷偷摸摸的在异国他乡生活了这么长时间,我现在就要让你们光明正大的回国。当时我想,今天不行,我等到明天,明天不行我等到后天,总之一定要从这个桥上回家。经过几个小时交涉,终于在四点一刻这些老兵得到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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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礼

这是当时影响很大的一张照片,通过很多协调,边防派出两位礼兵向这些军人行军礼,有非常多让人感慨的方面:中国共产党的两位现役军人向国军的两位老兵行军礼,在那个时候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可能会让半个世纪的恩怨、委屈在那一刻烟消云散,对于老兵来说是一个迟到的尊重,但现在毕竟有人开始来做,毕竟他们享受到了这一刻。

这个老兵是经明清,江苏人,过境走过桥时已经泣不成声。经明清住在印度和缅甸的边境上,非常远,要做两次飞机。回家之后他告诉我,他一辈子想回家。开始留在缅甸时他是一个汽车兵,贷款买了一辆汽车,跑运输,说等哪一年攒够钱之后要回家,终于他攒了很多钱,但有一天他生病,他把车让给别人去开,别人开着他的车出了车祸,死了5个人,一下子赔得倾家荡产。然后他觉得钱来得太慢就去贩毒,第一次就被抓,被罚款,坐监狱。他看这样没希望了,幸好他的儿子有出息,他的儿子在新加坡考上了博士,在新加坡工作,有很好的收入,他那时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他说儿子有朝一日能带他回家。但他的儿子刚工作两年后就得了癌症去世了。老人回家的心就这么死掉了。所以我们可以想象在跨过畹町

桥步入自己土地那一刻的心情。我们当时找他的家,他的表姐还在,他的表姐当时处于深度昏迷中,已经没有了知觉。我们告诉表姐说他的表弟要回来了,他的家人惊奇的发现他的表姐竟然能说点话,而且能还有点动作,非常奇怪。后面他的家人都希望他的表弟能够赶快回来见他表姐一面。他们俩小时候关系非常好,当时经明清给地主打工,经常偷地主家的东西给表姐吃。在缅甸听说表姐病重,就说赶快回去吧,赶快回家见表姐。我们算了一下时间,在经明清踏上祖国土地那一刻他的表姐去世了。

很多老兵都是这样,在自己父母坟前非常惭愧,因为他们忠孝不能两全,没有办法尽孝,包括后来的刘辉,他的母亲当时想要他回来,因为他的父亲去世了,让他回来安葬他的父亲,他的排长把他的信收起来,藏起来,害怕他看到之后逃掉。很多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们不管他当兵是为了吃饱肚子还是为了国家,但毕竟为这个国家牺牲了自己的家庭,牺牲了去赡养自己的父母,牺牲了去做儿子的一个责任,所以很多老兵回家第一次都是去自己的父母坟前,我们所能做的是用一些非常微弱的方式给他们内心一次安慰,我们在机场组织志愿者向他们献花,我们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他们的尊敬。

张浩东回家后听着很多家人向他说他的家人、他的姐姐、他的父母的故事。家人告诉他,张浩东离家后,父母就开始四处打听他的下落,并一再追问堂弟。被逼急了,堂弟就想了一招,找了个信封,装了两张纸,说是张浩东寄来报平安的信,还装模作样地把“信”念给张浩东的父母听。张浩东的父母不识字,信以为真,有一天拿出信封竟然发现里面装的是白纸,断然与他堂弟翻脸。

张浩东的母亲早在20世纪60年代就去世了,在世时经常会念叨儿子,那时河南闹饥荒,她经常会给家人说:“不知道那个娃还活着没有?”家人也托付去台湾的亲戚及邻居打听过消息,没有得到任何线索。

本来就已经揭不开锅,张浩东的母亲依然会把家里仅有的一点吃的拿给算卦先生,让算算自己的孩子是否还活着。每一次算完,她都会高兴好几天,算卦先生都会告诉他,他的儿子禄马还没倒,人还在,迟早会回家。为此,张浩东的母亲常常站在巷子口等儿子,只要有背包的人经过,就会追上去看是不是张浩东。这位母亲,就在希望与失望的交织变幻中度过了自己的后半生。

张浩东的母亲去世后,他的姐姐继续了母亲的遗愿,每年清明节,都会按照当地的迷信,抱着家门前捣米的石臼大声哭喊:“进忠,回来吧!进忠,回来吧!”年年如此,直到十多年前去世。

母亲

走了,姐姐也走了,那个被称作进忠的孩子终于回来了。只可惜,他再也看到娘的身影,他再也听不到姐姐的呼喊。

河南的一个老兵王之平,也是中国驻印军,后来留在缅甸曼德勒,当年出征时有妻子在老家,流落在曼德勒后没有办法回去,就在当地娶妻。王之平在80年代回过一次家,回家时他在村口看到一个老太太,他们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两个人都认出了对方,他知道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妻子,他的原配。他当年出征为骗他的老婆,让战友写信回去说他已经战死了,让她改嫁。他回去之后才知道他的老婆一辈子没有改嫁,一直在等待他。王之平80年代回去后为此内疚了很长时间,后来他把他的女儿从缅甸送回河南照顾原配,直至原配去世。2009年5月回国他带走的是两样东西:一是黄土,二是黄河的水。我们把这个土包给王之平时,他抓了一把塞到嘴里,旁边人着急说“怎么能吃到肚子里?”急忙递给他一瓶矿泉水,让他漱口,没有想到的是他直接喝着黄河水把一把土冲进肚子里,吃完他还乐呵呵的。旁边所有人看着非常辛酸。这样的事很多。

王子安老兵带回去的是两张光。钟云清回家的时候,唯一的心愿是把自己的孩子的名字写在家谱上,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把家族和他们的国家、亲人联结在一起。

刘召回回家可以看出这样一个游子是这么回家的,一切都像在做梦,在他暮年时突然发现他回家了。刘召回离开老家的前夜,从他脸上能看到忧伤,离开中国又要回缅甸去了。后来他告诉我想回中国居住。这是第一个提出来想回中国居住的老兵。我们给他办了一个华侨护照,相当于身份证,有效期是10年时间。在2010年春节回到了老家,但正月十五没有过他就背着铺盖走了,我怎么劝他都没用。后来他的孩子告诉我,有一天一个干部到他家里去看望他,我猜测这个干部说的是玩笑“你不是我们的人,你属于台湾的人”。刘召回听到这句话就走了,他说祖国不要我,我就回我的缅甸去了。我劝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办法。或许真的是一句玩笑,但对于老兵非常脆弱的心理来说可能真的是没有办法承受。

王子安居住在缅甸九谷,九谷和瑞丽只有一江之隔,但当年很多中国远征军老兵就住在九谷,不能越过这条江。在那边他们说着汉语,用着人民币,甚至手机信号都是中国移动,但就是不能跨过这条江,和祖国隔江而居。很多老兵就这样看着近在咫尺的祖国在那里去世。王子安幸运的还能回来。王子安的母亲当年死在日本人刀下,现在连尸骨都没有找到,他回去之后就在姐姐的墓碑前失声痛哭,非常让我难忘的细节是:在9个老兵返回缅

甸的前夜,我们开了一个欢送会,老兵非常激动,畅所欲言,非常高兴,到了王子安发言时,他失声痛哭,我听不到他说什么,他的儿子后来在旁边给我说,我爸爸说他们一辈子就这样寄人篱下,在不属于自己的国家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受到很多委屈,他们这次回家后不知道会受到多少审查,在那个国家过得太累太累。王子安说了这句话后,全场老兵鸦雀无声,没有人说话,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老兵站起来都走了,都回房间休息了,这次欢送会就在这样的状态中结束了,我想这可能是整个老兵的写照或是暗示。

回家仅半年之后王子安就去世了。后来给他的子女打电话,听到这个消息我很内疚,我问是不是真的帮他完成了心愿之后去世了?他的女儿告诉我,我们全家都很感激你帮我爸爸实现最大心愿,我们把爸爸安葬在北边的山坡上。这是朝着祖国的方向,这个老兵至死都用这种方式来遥望着他的国家。

张金正在腾冲也和家人失去联系,旁边是二战研究专家余戈,余戈去采访他,知道他是河南人,余戈跟他说了两句河南话,没想到张金正一下子就扑到他的怀里说你是我的亲人。余戈后来跟我说这个事我都看到他真的在流泪,这个老人听到乡音就成这样子。后来志愿者把张金正信息传给我,找了很长时间,因为他家的区位有变化,找了很长时间,后来派志愿者到现场去找,终于把他的家找到,之后我告诉张金正马上接他回家,不巧的是他住院,我们当时筹了一些钱给他治病,等我们马上启程时他又生病了。后来给他老家打电话,他的弟弟还在,非常高兴,后来买的机票到了昆明。我为了省钱,给他弟弟买了汽车票,那天晚上他们坐车到宝山时,离腾冲还有3个小时,腾冲传来消息说这个老人不行了,我听之后非常难受,为什么要省两张机票?如果让他们兄弟俩见不到一面怎么向大家交代这件事?就为了省两张机票?但没有办法,在微博上很多人在祈祷。后来我告诉腾冲的一个志愿者,他是医生,我说一定要让老人挺住。志愿者看了之后说真的不行了。我说你想办法。他走到老人跟前说,你的弟弟马上就要到了。这个老人奇迹的说"知道了,知道了",让我更加奇怪是当天晚上见到他的弟弟,他的弟弟拿出河南烧鸡喂他。第二天还出了院子晒太阳。但我们都有一个很不好的预感,有一天他的弟弟去国殇墓园参观,参观回来张金正抱着他的弟弟哭,“你不要走,你不要走”,他以为他的弟弟回家了。后来他们兄弟两个在这呆了一个礼拜,看哥哥病情也好了就回去了。回去第三天张金正就去世了。

这是给老人过的生日,其实没有人知道

他的生日是哪一天,唯一知道的是他的母亲,每个老兵都是这样。可能张金正也是第一次用这样的方式过生日,有生日蛋糕,有鲜花。

张金正去世时,当地很多老百姓都去送他,在老兵回家时有很多让人感慨的事,比如刘召回,刘召回认亲的方式非常奇妙,他的家人没有办法确定,说了很多细节虽然对上,但家人还是怀疑。后来一个儿时小伙伴摸刘召回的后脑勺说这就是刘召回,为什么?他说他和刘召回小时候玩的时候在河边摔伤,头上有一个疤。

帮老兵黄成海找家非常难,后来通过当地媒体报道长达半年时间得到一个线索,这个家有一个姓黄的疑似他的亲人。我们赶快把他接重庆,接到重庆之后,非常失望,很多信息对不上,老人记不起来,非常尴尬。但姓黄的家人非常大度,说不管怎么样,你就是我的亲人,我就把你当成亲人对待,我现在带你到我的老宅子去看看。到老宅子时,黄成海指着脚下的石板路说我小时候在这里玩过,疑似他亲人的这个人眼泪都出来了,因为这个地方是他们的老宅,这个石板路是唯一一个70年前留下的东西,其它全变了,只有石板路还在,他们亲人根据这个细节确定这个老兵就是他们的亲人。后来黄成海指着石板路回忆起了很多,他知道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这个石板路是什么,老宅是什么样的,这些和当年全部吻合,最后老兵以这种方式和自己的家人取得相识。

刘辉是宪兵连战士,他开始也是觉得不想回去被人笑话。我们也组织了一个欢迎仪式。他是一个宪兵,一开始没有底气,后来看到这么多人的欢迎仪式来了底气,是非常幽默的一个老兵,每看到这样的欢迎仪式就想站出来讲几句话,欢迎仪式本来就结束了,他又返回去说“我现在给你们说几句话:现在祖国对我们很好,这是非常正确的,没有我们哪来祖国呀”。又开始跟大家训话,我们都仔细聆听。这是刘辉回老家时全村的人欢迎他,和儿子相见时,我们第一次看到了老人脸上露出的非常自然的喜悦,发自内心的一种喜悦。

现在有很多帮助老兵回家的志愿者,有公安局的、航空公司的、飞机场的,现在有两家航空公司提供免费票,我们在老兵找家时公安会帮我们查户口,有各行各业的志愿者。

老兵刘辉返回缅甸后志愿者又去看他,他穿得很随意,又回到了他最初的生活状态,但我相信那个短暂的回家旅程在其内心会留存很久很久,让他暮年会感到非常荣耀,一直延续到他离开的那一天,他会非常满足,这段回忆会让他非常满足的过完余生。

这位老兵叫刘黎剑,2009年志愿者把信息传给我说刘黎剑要找家,在四川的三台县,当

年四川的三台县有很多当兵的。这是一个老兵的住所,看到这个照片,我说一定要帮这位老人把家找到,但很难,他提供的地址早就变化了,根本不知道在哪里。我们通过网站、贴吧穷尽所有方式都没有办法,有一天一个搞地图研究的四川人告诉我说他这个地方在哪里。我们志愿者到三台县到这个乡镇里找所有姓刘的,不相信这个人会找不出来,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在一家刘家的家谱上发现刘黎剑的名字,上面写着“生卒年月日不详,抗战中被国军抓壮丁后定居云南,后失去联系”。四川的志愿者把这个照片发给我时你知道我有多么激动吗?快速给四川的志愿者打电话说马上可以安排他回家。半个小时之后,志愿者给我打回来电话说他已经去世半年时间了。我听后很久说不出话,就像现在做老兵回家一样,有时候会让你感到很无力,所有的付出或许已经没有意义,因为已经太晚太晚。

我们对抗战老兵的亏欠已无法弥补,现在连幸存的老兵都照顾不好,我们对于一个很庞大的群体来说已经没有办法再去弥补了。

这么多年来帮助老兵找家,我和我的团队,散布在全国各地的志愿者共同努力帮助30多位流落在缅甸的老兵回家。在这个事情过程中,我想补充一点。陈学良的家很早就找到了,找到之后我让我们的志愿者跟他家人联系去看他陈学良,他的两个弟弟都在,他们商量之后决定不去。为什么不去呢?他们说这么多年没有给我们家写过一封信,为什么现在给我们联系?我告诉他们那时候不敢联系,联系了或许给你们家带来很多灾难,现在不一样了,毕竟是兄弟,去看一看。也给他许诺过买机票,承担两个人的机票。不行。承担三个人。不行。四个人,还是不行。我没有办法。后来我让志愿者找他们,志愿者一而再再而三的去,甚至志愿者在过年时给他们拜年。后来一个志愿者电话里哭说我真的没有办法。我说没有办法也得继续,为了这个老兵能见到自己的亲人不管有多少屈辱与委屈也得坚持。兄弟之间因为政治、战争的原因手足之情都没有了。我上次去看陈学良,他在床上躺着,虚弱的说,我什么时候见到我的家人?我现场给他的弟弟打电话说你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只求你们来看一眼。现在又一个月过去了,仍没有回音,我不知道这个老人是否就在等待中离去,但我以及我的团队、志愿者肯定不会放弃最后一丝希望。

还有很多没有找到家的老兵,这个老兵已经107岁,他给我们讲打仗讲的都是北伐!这些老兵没有找到家,但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一丝努力与希望。

我们在为老兵找家时,也接到很多国内亲人寻找老兵的信息,这

个老妈妈的经历非常传奇,她是缅甸人。日本人打到缅甸时她的爸爸跑了,妈妈带着她嫁给了一个中国远征军的一个工程师(浙江宁波人),后来日本人打到密支那时她随着父母跑到中国,到了广西,日本人打到那儿时,他们又跑,不停的跑,后来她有了一个小弟弟。在逃跑的过程中,她的爸爸说你们在这等着,我给孩子找点吃的。她的爸爸走了很长时间没有回来。她的母亲说在这儿等着,我去找你爸爸。她的妈妈抱着她弟弟去找她爸爸,也没有回来。后来跑来了很多难民,一个难民拉住她说孩子你不赶快跑?日本人要打来了。从此她和她的父母失散,再也没有见过面。后来她流落在湖南,在湖南成家。见到我们时她就说我就想找到我的爸爸。她说她想爸爸的时候就会学爸爸的宁波话"你过来"。一场战争让这样一个孩子和父母失散,我想她的父母肯定也找了一辈子的孩子,但他们在哪里?

我没有办法忍受这位找亲人的白发苍苍的老妈妈,这个老妈妈会拥抱每一个老兵,她会喊每一个老兵“爸爸”。她的爸爸在当年也是中国的老远征军,抗战爆发一去不复返,她找了一辈子的父亲。很多老兵的后代跑到北京找到我说,我现在不期望我的父亲能活着,只要知道他死在哪里就行”,但没有办法知道,一点办法都没有。当年有那么多人牺牲,别说尸骨,连名字都没有留下,还有很多人没有走上战场之前、还没有穿上军装之前,还没有给家人写一封报平安的信,就死在了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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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妈妈找到亲人墓碑

这位老妈妈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爸爸在国殇墓园,我们有时为她感到庆幸,她的爸爸找到了,而且在国殇墓园能找到一块墓碑,这想来是一个很简单的事,但对我们来说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能找到而且是在国殇墓园,是国家文物保护级单位,被作为一个象征。

还有很多这样的邮件电话要找家的,但找到的寥寥无几,找到的只有当年在60年代、70年代通过信的有可能找到,但其它的根本没有办法找,你怎么找呢?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是民间力量,志愿者、研究专家、企业家看望老兵,发奖章。我们只想告诉老兵,大家没有遗忘你们,没有忘记你们。我们希望能给他们最后一丝安慰。很多老兵把我们带给他们的东西舍不得吃,他觉得这是对他们的一种尊重,对他们的一种认可。

刘辉回家时当地政府组织了很多欢迎仪式,媒体去了很多,放着鞭炮,刘辉在中间走着,很明显的可以发现一个场景,这边走的全是志愿者挡着鞭炮,那边走的是官员和媒体记者,我们的志愿者非常用心,我有一个非常优秀的团队。

这是四川的

老兵,当年在缅甸支那受了伤,屁股上还有子弹,后来自己拿着刀在屁股上把子弹抠出来,这是前两年的事。后来因为拆迁,居无定所,没有地方去,看着他在四面透风的一个房子里,他说当年打仗时提到营长中弹身亡,说的时候号啕大哭,那天下雨,我们就听着哭声那么肆无忌惮的在空中传播,让我们内心越来越不安。我们在现场做了一个决定,帮助他支付出租房间,让他能在冬天住上一个暖和的房子。

后来我们在微博上发起来了活动,帮助老兵实现一个心愿。这个活动最开始是陆川等5人发起的,甚至找了有钱的朋友,如果这个活动没有人来认领的话,要帮我们兜底。但出乎我的意料的是大家参与的激情非常高,一两个小时之后都认领结束,很多人发私信说“求求你给我留一个”,还有一个人给我发了一个私信说“我刚从监狱里出来,我没有钱,只有100块,捐100块钱可以吗”。从这个事我们可以发现大家都想从内心表达我们对老兵的尊重,每个人都有愧疚存在,都想用自己的方式去表达。关于心愿,这个老兵就说想要一身新衣服,我们在发起这个活动时,我们在想,即使老兵提出想要一辆奔驰车也不过分。现在已经做了60多个心愿,但当我们把心愿收集起来时发现大部分是来自于精神层面。有的说,我想在墓碑上刻上我是中国远征军老兵,我是抗战英雄,我们提前帮他墓碑做好。有的老兵说只要来自家乡的一包土,有的老兵说我就想找人聊聊天,有的老兵说想给母亲修座坟,因为我觉得我对不起她。这些我们都会帮他实现,没有一个老兵提出可能会过分的愿望。其实任何愿望都不过分。我们在帮助老兵时,他们都会说"谢谢”,他们越说谢谢时,我们内心感到越是惭愧,我们感激的是他们,第一感激保护我们的国家,第二感激的是给我们留下了一丝机会表达我们内心的愧疚和救赎,感谢他们给我们留下了最后一丝机会去忏悔、赎罪。

这个老兵的心愿是想在当年的首长面前敬个礼、报个道。这个老兵想洗个热水澡,然后我们就给他买了一个热水器,姚晨等很多明星都在参与。

在做老兵心愿时,更多的是老兵提出来要获得一枚由国家颁发的抗战纪念章。在抗战60年时,由胡锦涛签字,中央军委、国务院联合颁发的抗战胜利60周年纪念章,这个纪念章在缅甸很多老兵都拿到了,但在云南的很多老兵没有拿到,因为没有人操心这个事。这是在缅甸的老兵拿到纪念章的,上面这个照片是大使馆给他发纪念章的照片,他把照片放得非常大,上面写着字。我们已经很明白他是要向别人展示什么,说明什么,对于一个老兵最珍贵的荣耀是

国家给予的荣誉。但他们最需要的东西正是我们没有办法给予的东西,很多老兵都提出了这个心愿,包括一个老兵当年在战场上跟美军一块作战,结果被震伤,后来他跑到北京找到我,他的儿子说我的爸爸就想要一枚纪念章,塞给我200块钱。我那时候感到是一种耻辱,后来我跟他说我会尽力,但我知道根本没有希望得到这枚纪念章。这个老兵的身世非常坎坷,先是入缅作战,后来到东北打内战,投诚后南下打内战,日本人打过,共产党打过,国民党也打过,到现在没有一个人管他。他甚至到美国大使馆也没人管他,后来这个老兵去世,至死没有拿到这个章。过了段时间,一个朋友跟我说在淘宝上有卖纪念章,一枚400块钱。我当时非常高兴,总共有4枚我说全部买下来,当我拿到这个纪念章我想哭,因为我不知道从淘宝上买的纪念章还能不能代表这个国家,我感觉到悲哀。我把这个纪念章拿给老兵时我要不要告诉他是国家发的还是买的,或许发给他的是什么已经不重要,哪怕发给他一张纸,主要在于是谁发给他的。

另外我想说的是,有很多东西需要我们再次反思。这是日本在缅甸修建的慰灵塔。这是我见到的台湾同胞做的英雄纪念碑,日本人为我们的同胞立的一个纪念碑,我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是我们的同胞,却是日本人立的碑。在缅甸战场上很多冲在第一线的中国人给日本人做炮灰。很多战士,二战结束后,印巴冲突,二战的很多老兵加入印巴冲突,各自在战场上打。后来他们又参加了越战,有的参加的是美国方,有的参加的是胡志明的一方,在战场上开打,有的成为越南的烈士,躺在越南的烈士园里。战争和历史是这样的方式,让这么多的个体和家庭承担这么多的痛苦。

中国远征军在缅甸的墓地很少有人来看望

这是日本人在缅甸战场上修建的一个佛像,让佛像的手里拿着阵亡的灵位。日本人从上个世纪70年代开始三次前往缅甸,寻找他们的遗骸,得到了缅甸政府的大力支持,他们每一具遗骸都得到了很好的安葬。这是我今年3月份到仰光的盟军墓地,主要是英国部分,这个墓地有5000多个墓穴,我们一行去了6个人,管理墓碑的人看到我们说你们是日本人还是韩国人,我说我是中国人。又问是中国台湾人吗?我说我来自中国北京。又问那你们是来做木材生意的还是做石油生意的?我说我们说来找老兵的。他当时非常惊讶,他说我在这个墓地很多年从来没看到过中国人来这里找老兵。后来他带我们在这个墓地找到30多个墓碑上写着“China”的墓碑,并说你们这个民族是不是有点健忘?我们所有人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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