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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_钗头凤_新解

REVIEW

陆游《钗头凤》新解

/[北京]陈祖美

在有关拙文中,早已涉及到陆游《钗头凤》,或专就此词之解读,笔者已经煞费苦心、三番五次地笔耕加口耕。以下之新解,系在上述“分片”耕耘的基础上,意欲“规模化”地“精耕细作”,至少为之添加一些新的养分,并非清一色的老调重弹。此番劳作,洵为有感于《名作欣赏》这一名刊编者的由其高度敬业精神所凝聚而成的,几可谓金声玉振之响——“经典不读不新。名作的力量正在于,我们情愿为之悲喜”,即为该刊2010年第一期上旬刊扉页赫然在目的这一警句,所深深打动所致。

疑问重重

时下,在观光者络绎不绝的历史名城浙江绍兴之胜迹沈园,在题写《钗头凤》的墙壁前,不论男女老少,无不驻足观赏、拍摄留影,甚至为之动容,叹息之声不绝于耳。

陆游为忆念被其母逼迫而与之仳离的前妻唐琬,曾有沈园题壁之事,此系确定无疑。然而,就在陆游身后不久的南宋当世,便接连出现了彼此扞格抵牾的以下种种记载:

其一,题壁时间的记载有所不同:

陈鹄《耆旧续闻》卷十云:“余弱冠客会稽,游许氏园,见壁间有陆放翁词云:‘红酥手,黄縢酒,满园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笔势飘逸,书于沈氏园,辛未三月题。放翁先室内琴瑟甚和,然不当母夫人意,因出之。夫妇之情,实不忍离。后适南班士名某,家有园馆之胜。务观一日至园中,去妇闻之,遣遗黄封酒果馔,通殷勤。公感其情,为赋此词。其妇见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恶’之句,惜不得其全阕。未几怏怏而卒,闻者为之怆然。此园后更许氏。淳熙间,其壁犹存,好事者以竹木来护之,今不复有矣。”

周密《齐东野语》卷一云:“陆务观初娶唐氏,闳之女也,于其母夫人为姑侄;伉俪相得而弗获其姑。既出而未忍绝之,则为别馆,时时往焉。姑知而掩之,虽先知挈去,然事不得隐,竟绝之,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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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伦之变也。唐后改适同郡宗子士程。尝以春日出游,

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氏园,唐以语赵,遣致酒肴,翁

怅然久之,而赋《钗头凤》一词,题园壁间云……实

绍兴乙亥岁也。”

以上陈、周二人的记载,暂不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多所不同(后详),仅就此事发生的时间而言,竟有四

年的误差:陈谓“书于沈氏园,辛未三月题”。“辛未”

是南宋高宗赵构绍兴二十一年,即公元1151年;周

谓“题园壁间……实绍兴乙亥岁也”。“乙亥”是绍兴

二十五年,即公元1155年。凡此种种明显的出入和

误差,难道不足以构成人们对事件本身,即有关“本

事”及情节、人物真实性的怀疑?

其二,上述陈鹄、周密均断言,沈园壁上所题为

《钗头凤》词,而比周密早出生整整四十五年的刘克

庄《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百七十八则云:“放翁少

时,二亲教督甚严。初婚某氏,伉俪相得。二亲恐其

堕于学也,数谴妇。放翁不敢逆尊者意,与妇诀。某

氏改事某官,与陆氏有中外。一日,通家于沈园,坐

间目成而已。翁得年最高,晚有二绝云:‘肠断城头画

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

照影来。’‘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

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旧读此诗,不解其意。

后见曾温伯言其详。温伯名黯,茶山孙,受学于放翁。”

此处暂且不说,刘克庄的记载,比之陈鹄、周密

之说多有合理可信之处,其压根没提沈园壁上曾有陆

游所题《钗头凤》之事。三者均为南宋人士,对同一

件事的记载存有偌多出入本身,难道不是又一值得深

究的疑点吗?

然而,对于此事的记载、议论,据初步统计,元代

有马端临、刘壎两家;明代有瞿佑、郎瑛等五家;清代

有宋长白、王士祯等二十余家,而近现代的人物,包

括郑振铎、游国恩、钱锺书、于北山、朱东润、俞平伯

诸位大家、名家在内,踵陈鹄、周密之说者,则难计其

数。笔者细绎宋元明清、近现代各家及当今较有代表

性之各家,从而发现对陆游《钗头凤》词之“本事”,

未加涉及、不予深信或加以质疑者所代表的另一种见

解,自宋迄今,计有刘克庄、马端临(《文献通考》卷

一百七十八)、张宗楠(《带经堂诗话》卷十八“附识”)、

吴骞(《拜经楼诗话》)、夏承焘、吴熊和、周本淳(以上

三位之文章出处,下详),再加未置可否的袁枚(《随园诗

话》卷五)、陈衍(《宋诗精华录》)等。再后,陈祖美、

陶喻之(以上二位之文章出处,下详)等,又在承祧吴骞、

夏承焘诸人之说的基础上,或在论点,或在资料方面,

进一步申述、补苴,乃至有新的发现者,则寥寥无几。

而深信“本事”,也就是与陈鹄、周密异口同声者,可

谓人多势众,几成定谳!

前人批“谎”

不言而喻,学术问题不能以少数服从多数为旨

归。而最早对周密《齐东野语》之说加以发难的当是

清人吴骞,其《拜经楼诗话》明确指出:“《野语》所

叙岁月前后尤多参错。且玩诗词中语意,陆或别有所

属,未必曾为伉俪者。”吴氏的这段话,不仅指出了周

密之《野语》所云,在时间上有许多错误,追究《钗

头凤》之中语意,陆游或许在其婚外另有心上人,《钗

头凤》一词,未必是为其前妻唐琬所题。吴骞的这一

质疑,切中腠理,亟为笔者所服膺。

吴骞之后,对陈鹄、周密之说,持有异议者相继有:

夏承焘:夏老之高足吴熊和在有关论文中提到:

“十多年前,夏承焘先生指导我为陆游词编年,曾

断《钗头凤》为蜀中词,盖作于乾道九年至淳熙五年

(1173—1178)陆游寓居成都期间,与这时期的《真珠

帘》《风流子》等词性质相近,似亦为客中偶兴的冶

游之作,实与唐氏无涉。”(《杭州师范学院学报》1982年

第一期,或《陆游论集》,吉林文史出版社1987年版)吴文

所披露的夏老亲授的这一教诲,不仅见解深湛,且引

领读者“迷途”得返,从而走向探究“事件”之真相

的一条新路!

吴熊和:在其业师夏承焘教授上述观点的启发下,

主要从“陈鹄、周密两家之说多抵牾处”、“词意及词

中时地同唐氏身份不合”、

“《钗头凤》词调流行于蜀中,

陆游是承蜀中新词体而作的”三方面,分析指出了陈、

周二说,对于所谓题壁词的时间竟有四年之差,二说

均可疑,周说尤甚。又指出“红酥手”云云语涉香艳,

以之喻妻,有失持重;绍兴未曾有过“宫墙”,陆词中

的“宫墙”系指故蜀燕王宫;

《钗头凤》调本名《撷芳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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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钗头凤》是陆游取原词“可怜孤如钗头凤”一语而另立新名的,这个词调的流行地是在成都。以上系笔者所概括的吴教授文章的要点,其原文之出处同上。

周本淳:“现在一些选本,要说明这首词(指《钗头凤》)时,大都沿用周密的说法。但周密的说法,很成问题。陆游前妇某氏被母亲硬逼着‘出’了,后来别嫁他人,几年之后,他俩又在沈园巧遇,这个基本事实是有的。但是否就如周密所说的那样,和《钗头凤》有关呢?”周本淳先生又说:“我从当时礼俗推测,认为刘说可信而周说有难通之处。古代妇女被丈夫遣离,照例应送回娘家,如乐府《孔雀东南飞》所写。照周密描述的那种过程,只有对妓女出身之妾,才可能藏之别馆。如果是这样身份的人也难以再婚士族,何况是嫁给宋的宗室赵士程呢?另外男女大防,某氏居然可以向新夫介绍前夫,并且以酒馔招待。这种男女交往的解放程度,恐怕只有在近代西方社会才有可能。而刘克庄的叙述却是合情合理的。某氏后夫和陆游是表兄弟,亲戚通家宴会相遇,只能‘目成而已’,连句话也不好说,所以,周密的叙述,恐怕真是‘齐东野人之语’,不足为据。”周文又说:“根据刘克庄所提供的可靠线索和我们的分析,可以做出这样的推断:陆游和前妻某氏的爱情、婚姻际遇,只是在《沈园》(二首)中得到反映,跟这首《钗头凤》词根本无涉!”周先生进一步认为,这首《钗头凤》的主题“是对于当年狎游之事的回忆……,虽然未能忘情,但已能有所克制。上片云三个‘错’字,大有唐人‘谁遣同衾

又分手,不如行路本无情’(长孙辅佐)的意味,觉得

不该相识,分明有忏悔之意。后面的三个‘莫’,就像陶渊明的《闲情赋》认为要跳出来,不能再枉自相思抱怨‘锦书难托’了,则又分明在超脱”。周先生最后说:“刘克庄早于周密四十多年,又亲自得其详于陆游的弟子,而一句未提《钗头凤》事,我认为,陈鹄、周密的说法捕风捉影,实在不足置信。但因《齐东野语》的写法很有戏剧性,因此不胫而走。时至今日,一些重要的诗词选本仍采周密捕风捉影的说法,一些电影、戏剧脚本也以此作为构思依据,真像陆游当年所说的‘满村听说蔡中郎’的情况。这样,也就不能不认真辨正了。”

读者不难发现,上引吴熊和、周本淳二位教授之所见略同。而黄世中教授的观点虽与此夐然不同,但其对研究陆游《钗头凤》,却做出了极为突出的贡献。

(《钗头凤与沈园本事考略》,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

版)比如对这首《钗头凤》的注释,以往颇有几处难

以做到准确到位,而黄著对“黄縢酒”、“东风恶”等多条注释则尤为翔实可信。再比如,周密说:“陆务观初娶唐氏,闳之女也。”黄教授不但旁征博引地证实,陆游前妻唐氏非绍兴籍的唐闳之女,而是“文学气节为一世师表”的江陵人士唐意之女。又根据唐家的谱系与辈分,将以往想当然地被称为“唐婉”的“某氏”,厘定为“唐琬”等等,均为看似容易却很艰辛的实证性很强的学术研究工作。

总之,吴、周、黄三位的论著,对以上所胪列的陈鹄、周密的记载而言,可以说“是‘谎’(几乎)都批

出来了!”(套用《红楼梦》薛姨妈语),从而为以下的

几点带有探讨性的拙见,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前提。

几点拙见

在以上各种见解和论著的启发引导下,笔者对陆游沈园题壁“小阕”及其《钗头凤》为谁所作等等若干存有歧义的问题,也做过旷日持久的反复思考,以下拟对有关己见加以重申和补充:

己见一:从学术角度看,最不可信的是周密《齐东野语》的以上记载。而一些主要的诗词选本,特别是戏曲和影视作品所格外青睐的恰恰是周说。究其原因,除了周说情节生动、带有较强的戏剧性以外,想必还在于周密这个人。周密祖籍今山东济南,曾祖扈从南渡后留居吴兴。周密本人入元不仕,潜心撰著,自署“历山”与“华不注山人”。著作达三十余种,与吴文英合称“二窗”,被誉为“一时两雄”。因为口碑好,人们对其著述悉从正面理解。比如对《齐东野语》这个书名,笼统地谓其“遵父志不忘本,未尝一饭不在齐”云云,其实这只是书名前二字“齐东”的寓意。“野语”,当本于《孟子·万章上》的“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意谓此言不尽可信。著者本人都称其所记为不可信的“野语”,作为应该对读者高度负责的诗词选本,对周书中所记传闻绝不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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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信从。

己见二:吴熊和教授文章指出:唐氏这时已经改

嫁,其心怀故夫云云“难以形之言辞的,现在不唯书

之于词,尚能题之于壁,揄扬传播,将置唐氏于何等

难堪的境地?”诚然,陆游一再自称的题壁“小阕”,

倘若真是这首《钗头凤》,为之难堪的还不止唐氏一

人,更为难堪的当是与陆游已经生过三个儿子的继室

王氏!与王氏心态类似的还有陆游的表兄弟赵士程,

他怎么能对其妻与前夫的藕断丝连,那么安之若素?

所以陆游念念不忘的那首“小阕”,不但是“少作”,

更可能是因“尤悔之”而大加斫伐,压根未曾收入《放

翁词》;当然更有可能是一首相当含蓄的“小阕”,一

下看不出其写作缘由,所以既无甚“家丑外扬”之嫌,

也不至于使唐氏后夫为之尴尬,才得以长期保存,以

致小园三易其主,“小阕”由壁间被刻于石上,“观者

多疑是古人”所题,陆游本人的这类诗句自然是可信

的。如果像陈鹄所云,“沈氏园”原是赵士程的“家

有园馆”,陆游在那里不仅受到前妻的款待,还将这一

表达刻骨情爱的《钗头凤》词题到人家的墙壁上,且

放肆地称唐氏为“其妇”,加之唐氏火药味十足的和

词(“世情薄,人情恶”),最终唐氏竟为陆游的这一煽

情举动“怏怏而卒”。对这一切,赵士程仿佛无动于衷,

听任这一题壁词从绍兴辛未(1151),一直保留至淳熙

(1174—1189)年间,岂有此理?

己见三:对吴教授认为这首《钗头凤》系“冶游

之作,实与唐氏无涉”一语,笔者加以认同的一个顺

理成章的理由是,有着“儒者风范”的陆务观,哪能

将自己心目中如同梅花一般高洁的前妻“做派”,形

容得与小晏笔下的那个手捧玉钟“殷勤”劝酒的“彩袖”

几无二致。晏几道的这首《鹧鸪天》(词云:“彩袖殷勤

捧玉钟,当年拼却醉艳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

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

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不仅是公认的冶游之作,也是

独步一时的艳词。所以以歌妓为描写对象的冶游之作,

不仅可以写得情真意切,气韵生动,语词流美,而且

词人与其相逢之喜和离别之悲的情感浓度和强度,大

都是描写妻室和亲情之作所无法比拟的。虽说这一见

解只是笔者的一家之言,未必被普遍认同。但是,证

之以秦少游当年在越州蓬莱阁,因“席上有所悦”所

作的恋妓词《满庭芳》(词云:“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

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

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

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

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

已黄昏。”)其感情的刻骨铭心,比陆游的这首《钗头凤》

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岂不是陆游此词作为冶游赠妓之

什的又一类重要旁证!

己见四:陆游《钗头凤》,与晏小山和秦少游的同

类题材的词作相比,前者既无更多新意,也没有更重

的感情分量,它之所以备受喜爱,主要是因为借助了

戏曲和影视翅膀的缘故。作为表演艺术的门类之所以

看中这首《钗头凤》,又主要是因为其感情不是含蓄

蕴藉,而是张扬外露,语言通俗,好懂易记,极其适合

作为唱词。而这一唱词的首选音乐载体,自然而然应

该是与词作者陆游“同根生”的越腔越韵。越剧的兴

起尽管远在陆游的身后,但这是一个唱腔极为优美、

遍及华夏城市和重镇的大剧种,再加其他文艺样式的

加盟,《钗头凤》便不翼而飞升到远远高于其在词史

上应有的位置。

己见五:近日在重读陆游的有关诗词时,重点放

到了与梅和海棠有关的作品方面,从而可以断言,陆

游早年几无咏海棠之作而颇多梅、菊之咏,这当是与

他和前妻唐琬的一段共同生活乐趣有关。而在蜀中

和暮年所作以海棠为载体的诗词,几乎都与其小妾杨

氏密不可分。众所周知,陆游在成都期间自号“海棠

癫”!虽然不能说陆游不喜欢自然界的海棠,但是可

以断定其为之癫狂的则是姿色犹如海棠的驿馆艺妓杨

氏女。谓予不信,请读出自陆游笔下的如许诗句:“为

爱名花抵死狂,只愁风日损红芳。绿章夜奏通明殿,

乞借春阴护海棠。”(《花时遍游诸家园十首》其二)、“低

鬟羞不语,困眼娇欲闭。虽艳无俗姿,太息真富贵。”

(《张园观海棠》,诗题中的“张园”,系陆、杨一度暌离后的

重逢之地),以及“蜀地名花擅古今,一枝气可压千林”

(《海棠》)等等。这哪里是咏花,分明是在写人。因为

在我国,分属于西南和华东的成都与浙东,均为自然

界海棠的原产地。所以在陆游的心目中并非是蜀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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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花可贵,分明是成都的心上人可爱!比如陆诗中所写到的“碧鸡坊”,此坊地处成都以西,正是驿馆女杨

氏之所在方位。在陆游暮年所作的那首《海棠歌》(全诗云:“我初入蜀鬓未霜,南充樊亭看海棠。当时已谓目未睹,岂知更有碧鸡坊。碧鸡海棠天下绝,枝枝似染猩猩血。蜀姬艳妆肯让人,花前顿觉无颜色。扁舟东下八千里,桃李真成仆奴尔。若使海棠根可移,扬州芍药应羞死。风雨春残杜鹃哭,夜夜寒衾梦还蜀。何从乞得不死方,更看千年未为足。”)里,完全是以花喻人,诗中几乎没有一句不与

后来成为陆游小妾的杨氏的行迹和故事有关(她的故

事下详)。所以,拙见以为,《钗头凤》的主人公并不是

唐琬,而应该是居于碧鸡坊的杨氏!如果把沈园之题壁换成《海棠歌》,而把《钗头凤》题到后蜀燕王宫故址所在地的成都张园,作品的题旨和有关人事背景就十分吻合了。

话说回来,作为曾是荣幸的沈园植柳者,笔者对绍兴的这处名园有着一言难尽的深情厚爱。以上对陆游《钗头凤》的几点拙见,悉为学术探讨,绝不意味着对这处名园景点设置的说三道四。但是,诗词读本不一样,其选目既应着眼于可读性与知识性、学术性的适度统一,也要对其有较为恰当的编年和定位,以尽量避免对读词阅史的误导和可能产生的负面影响。况且这一切都是基于对词之为体的历史的、全面的、确切的理解——须知,词比之于诗,其地位之低下,恰与妻、妾之间好有一比!

为“妾”而作

在纪念陆游诞辰880周年的论文集中,有一篇题作《陆游婚外情释证——《钗头凤》词背景、本事发微》

的论文,作者是上海陶喻之(《陆游与越中山水》,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在那次会议期间,笔者曾聆听陶喻

之先生绘声绘色地讲述过此文之梗概,及至对此文悉心目耕后,亟为其中前所未见的佐证而喝彩,被其雄辩的笔触所深深吸引。虽然此文颇有可读性,但文字相当长,兹对彼时所聆及目耕所获,谨做忆编和撮述如下,以飨同好。

以往人们或为尊者所讳,或未曾得知陆游在其原配唐氏、继室王氏之外,还有一位曾令其神魂颠倒、

爱之欲狂的小妾杨氏。陆、杨之间的那段婚外情,当是深藏在《钗头凤》词后面的真实背景;换言之,《钗头凤》是陆游书赠杨氏而非唐氏者。鉴于陆、王之婚配是由双方家长包办的,其间难免存有不如意之事。

王氏自蜀州东来山阴与陆游结合,后又携其五子一女,跟随陆游入其故乡蜀州,并一度滞留于此。离开王氏游宦于成都、嘉州等地的陆游,与杨氏邂逅钟情。陆游最疼爱的最小的女儿,就是他与杨氏所生:“淳熙丙午秋七月,予来牧新定。八月丁酉,得一女,名闰娘,又更名定娘。予以其在诸儿中最稚,爱怜之,谓

之女女而不名。女女所生母杨氏,蜀郡华阳人。”(《渭南文集》卷33之《山阴陆氏女女墓铭》)为一个夭折的

襁褓婴儿撰写“墓志铭”本已少见,况且其中尚有“姿状瑰异凝重者”、“不妄啼笑”、“与常儿绝异”云云,这种极度夸赞的话,以及她死后,陆游为之“痛甚,洒泪棺衾间曰:‘以是送吾女。’”不难发现,在这种强烈的感情色彩背后,显然另有隐衷。这是以往人们未曾想得到的、正确解读《钗头凤》一词不可或缺的重要史料。陆游亲笔所写的这一“墓志铭”,已是后话。在此之前,他与杨氏还生过两个孩子。

陆游从南郑抗金前线,十分无奈地到达成都,曾下榻于城西的一个驿站里。在这里,他与一位人称“驿

卒女”

(其实当是驿站中的艺妓杨氏)两情相悦。自此,陆游凡至成都,均下榻于这一“驿社”。《放翁词》中至少有十来首以往或被称为狎妓艳情,或被看做梦游仙境的蜀中之作,实际是跟陆游与杨氏的那段婚外情

缘有关。比如,首句作“风卷征尘”的《双头莲》中的“伫想艳态幽情,压江南佳丽”,指的当是杨氏。在陆游看来,这位杨氏压倒了原籍江南的原配唐氏。陆游的第六个儿子子布,当是他与杨氏生的第一个孩子,而不是年近半百、徐娘已老的王氏所生。正因为子布系非婚所生,在陆游一家东归原籍山阴时,才将子布像弃婴一样地寄养蜀中,直到王氏去世后,子布才得以回到陆、杨身边,这又是后话。当初从子布的坐胎到出生以后,大约两三年之久,因家庭和其他世俗所造成的种种阻碍,杨氏独自抚养子布,而陆游不但没有给予应有的关照,竟有数年压根未与杨氏照面。直到淳熙五年(1178)二月,陆游去成都城东后

/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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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燕王宫故址张园观赏海棠,与杨氏意外重逢,愧疚

交加之中,写下了那首忏悔录似的《钗头凤》。不仅

是这首《钗头凤》,就是以往无确切编年的《卜算子·咏

梅》,也不像是作者的咏物抒怀或孤芳自赏之作,而更

像是《钗头凤》的姊妹篇,当是陆游寓蜀期间,专为“驿

外”、“无主”、“一念堕尘中”(《秋波媚》)、“才见便论心

素”(《真珠帘》)的别有“风调”、令其“时时偷顾”、

“最

动人”的杨氏所作。

在自号“放翁”的陆务观被“恩准”东返山阴

之前后,子聿又在杨氏腹中坐胎。为了求得与陆游同

行而不为王氏所阻,杨氏乔装打扮成行脚尼姑尾随而

行,只有四五岁的子布却被舍弃在西蜀。这或许就是

人们一向认为不足置信的“野史”、“轶史”中所说的,

陆游“挟蜀尼以归”和“携成都妓剃为尼而与归”的

真相。而当初与子布诀别的凄惨情形,则有陆游的诗

句为证:“忆昔初登下峡船,一回望汝一凄然。梦魂南

北略万里,人世短长无百年。”(《剑南诗稿》卷五四《计

子布归程已过新安入畿县界》。)

这位至少在中年以前极为缺乏自律性,往往为酒

和女人而颓放和癫狂的陆游,应该说欠下了杨氏母子

一笔沉重的孽债,为此他深自忏悔过,也为后来得以

重逢喜不自胜,这一切,不仅有陆游的多首诗为证,

其晚年一直将杨氏所生的子布、子聿留在身边,倍加

疼爱,更是陆游欠债心情的一种旁证。唯因陆游对杨

氏的愧疚和爱怜,较之对唐氏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

《钗头凤》一词才能写得那样痛切感人。况且,在《放

翁词》中,还有多首以往被视为“赠妓”和“代妓而作”

者,也写得相当深挚多情,这恐怕大都与陆、杨那段

不平常的情缘有关。平心而论,杨氏为陆游付出的比

唐氏更多,也更能打动陆游,从而写出了这首令古今

多少读者“情愿为之悲喜”的《钗头凤》!

综观陶喻之先生文,说《钗头凤》是陆游为唐琬

所作,于事实、情理多有不合,说他是为杨氏而作,陶

先生的这篇文章写得有理有据。

通过对《东坡词》《稼轩词》与《放翁词》的对读,

深感此三家的词学观念几有天壤之别。苏、辛主张以

诗、以文入词,乃至无事不可入词,而陆氏不仅恪守

“诗庄词媚”的老传统,他甚至有时将词视为下贱。

根据笔者的赏词所见,解读《钗头凤》时,尤其不能

忘记,在陆游的观念中,并未完全消除对于词的鄙薄

心理,再加家长制和其他封建伦理观念对其强制性的

约束,在他身上仍然保留着一些令人难以思议的理

念。比如,他时而唯父母之命是听而休弃唐琬,时而

又把正妻和妾媵艺妓的地位视为有天壤之别,他把对

于前妻和继室的情意写在庄重的诗里,比如“沈园”

诗、“菊枕”诗和其他多首诗歌,大都是为怀念唐琬的

刻骨铭心之作;就是对其明明有所“审美疲劳”的、

他本人又不无刻薄之嫌的王氏,陆游也以《离家示妻

子》为题,作诗叙说她的好处。而对于杨氏,哪怕私

下里“爱”得发狂,甚至觉得她的“倩笑”、

“道骨仙风”,

比唐琬更值得怀念,到头来也只配写到“等而下之”

的长短句里。(陆游这一关于诗词题材的保守观念,

至其晚年大有改变)何况,《钗头凤》这一词调及其

渊源所自《撷芳词》,多系带有浓重艳情色彩的章台

冶游的产物。如果用心读一读陆游于宋孝宗乾道中后

期至熙宁中前期的词作,不难发现,包括《钗头凤》

在内的若干首写于蜀中的长短句,竟在不同程度上,

与杨氏的身世、“做派”,乃至长相、身段有关,而与唐

琬则风马牛不相及。依照陆游在某种意义上偏于落后

的词学观念,说不定他认为,将自己与唐氏的那段情

事,用《钗头凤》这种词调歌之、题之,会有损于陆、

唐两族及其本人之清名!

作 者: 陈祖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兼任李清照

辛弃疾学会副会长、秦少游研究会副会长等。

编 辑:续小强 poet_xxq@https://www.doczj.com/doc/95950610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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