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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与子,温情与爱

自序

白驹过隙,时间就如潺潺的流水一般,不会因你的声名狼藉而停滞不前,也不会因为你声名显赫而额外赋予你更多。时间是公平的,对于我们每一个人。

时光荏苒,朝阳依旧每天冉冉升起,晚霞依旧渲染装饰着天空,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聪明的你请告诉我,为什么时间总是一去不复返呢?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拧动时针,让它飞速地旋转,回到过去。让我再次冷静思考并挽回那些现在不再拥有的珍贵的东西!

岁月终究是了无痕迹的。我们的日子终究一去不复返。我们赤裸裸地来到这个世界,又终将赤裸裸地去往另外一个世界,却什么也无法带走。寸寸青丝愁华年,沉鱼落雁之容都随着一阵微风消散在这天际沧海之中而得到永恒。

我总想踏着欢快的步伐去追寻它的足迹,然而,四季依然,春耕夏雷秋收冬雪,循环往复,并没有因为我的追寻而有所停留,她,依旧匆匆,不为所动。

在这样了无痕迹的人生之中,我们默默承受着生活带来的悲喜忧欢。有些人选择以死来永葆青春。这时候的我总是那样悲恸,哀号。我不知道事情是否真的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逼着你去选择这样的一条路。或许,你又是对的吧?长眠于地下的亡者啊,是否在去之前,摒弃了对生者所有的思念呢?而生者,又是否知晓,此去或许无关风月?诚然,闭上眼睛就是天黑,所有的一切,在那一刻,都沉于寂静,只是闭上眼睛的亡者,又岂会知晓生者的悲痛。只是这一切的一切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婆娑世界,便是永远存在缺憾不得完美的世界。但谁又知道完美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呢?又怎么会知道完美的世界没有它所在的缺憾?

有的人选择一种消极的方式生活,每日碌碌无为,终日不知己所思,借酒浇愁愁更愁。当有一天,茅塞顿开,从这种状态中觉醒,却似乎也能理解“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的生命之短暂。而此时人生已经过了四分有三,还有多少苍白的双鬓能够容下你的悔恨呢?

在漫漫的人类历史长河之中,每个人都经受着时间的洗礼、冲刷、曝晒。然而依旧有些姓名在熠熠生辉,散发着难以褪去的光芒,历久弥新,指引着后人前行的道路。

今日不为,明日亡货,昔之,日已往而不来矣。

从小时候到远离父母读书至今,我性格孤僻,寂寞也与日俱增。我想这寂寞与孤独,是一天天成长起来的,拥有着水草般顽强的生命力,但我却从未感受到它夹杂在水汽中扑面而来的清香味。我挣扎着,但是它将你缠绕得愈加紧密,让你松不开,逃不脱,快要窒息。这些年来,我是过得如此痛苦,日益无所作为,虚度年华。这些都是我痛苦的根源。我的灵魂是寂寞的。有些东西我只想说天生便是如此,与寂寞无关。我日复一日麻痹自己的心灵,每日只是充实地看看书。感性的人,有时候总是因些天气和莫名的言语所感伤,病态的儒雅,便由灵魂注入躯体。

其实,我多么想随着大地而永存,我知道这种渴望是多么的过分。然而,我终究将成为一抔黄土,消逝在这苍茫的大地之中!孕育苍翠欲滴的青草,随风,快乐地生活着!我总是这样复杂地生活着,我多么希望可以成为单细胞动物,没心尖子、肺叶子。然而,童年的成长已经注定我是这样的。

曾经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在想自己的生命是多么索然无味啊,我了无生趣地活着,每天都这样重复,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没有任何思想。我厌倦这样的自己。然而又在这样平淡无奇的生活中,我感悟到生活的真谛,感受到了希望,与梦想!

大学,在快要毕业之际。我一直想要写点东西,来纪念下我虚度的年华。

当你把记忆的封条重新撕开来,并且仔细地回想时,这无疑是痛楚的。在脑海的深处,或许偶然的一瞬,让人不禁联想到那封存的记忆,去触动那些敏感的神经,牵扯出来的便是那些

人,那些事,却也让人唏嘘不已。

我不知道是否有些篇章会引起你的共鸣,但是有些东西我希望读者理解。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本丰富多彩的书籍,而我写这本书,无非是感慨自己这些年的生活,一些人,一些事,一些莫名的情感!

迁徙与远去的人

沧海桑田,终究是浮生若梦一场空。

梦是虚幻的,但虚幻的梦所发生的作用却是完全真实的。弗洛伊德也已证明了这一点。美、艺术、爱情、自由、理想、真理,都是人生的大梦。如果没有这一切梦,人生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啊!我,难以去想象。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

据记载,元末明初的时候,位于今日洪洞城北二华里的贾村西侧有一座广济寺。寺院宏达,殿宇巍峨;檀香缭绕,僧侣众多;善男信女,摩肩接踵;添油香客,络绎不绝。寺庙旁有一棵“树身数围,遮荫数亩”的大槐树,六乘车马行在其下,却不出其荫,人称“洪洞古大槐树”。

元朝末年,元政府连年对外用兵,烽火四起,师老民疲;民族压迫又兼赋税苛刻;加之黄淮流域水灾不断,连年歉收,饥馑荐臻,饥荒频频,白骨露野……终于激起此后连绵十余年的红巾军起义。元政府对红巾军等各起义军予以残暴的镇压,争域夺地的殊死之战时有发生,两淮、山东、河北、河南等地,百姓十亡七八。后又逢太祖驾崩,允炆即位,惠帝削藩;接踵而至的是燕王以清君侧、靖国难为由发动的“靖难之役”,冀、鲁、豫、皖、苏诸地深受其害,几成无人之地。而在元末战乱时,蒙古地主武装察罕帖木儿父子统治的“表里山河”——山西,却是另外一种景象,相对显得安定,风调雨顺,连年丰收,经济繁荣,人丁兴旺。加上大量难民流入山西,致使山西成了人口稠密之地,其中又以晋南为甚,而洪洞成了当时晋南面积最大、人口最多的县城。

明朝执政之后,为巩固新生政权和发展经济,巩固北部边防,推行了垦荒振兴的政策,调动农民的生产积极性,使农业生产逐步得到恢复,自此边防巩固,社会安定。从洪武初年至永乐十五年,五十余年间组织乡间民党开始长时间、大范围、有组织的大规模迁徙,在我国历史上是罕见的,而将一方之民散移各地,仅此一例而已。于是明朝政府在广济寺设局驻员集中办理迁徙,大槐树下就成了移民集聚之地。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深秋时节,秋风萧瑟,草木凋零,老鸹窝也显得十分凄凉。移民们临行之时,凝望高大的古槐,栖息在树杈间的老鸹不断地发出声声哀鸣,令别离故土的移民潸然泪下,频频回首,不忍离去,直到遮荫数亩的大槐树逐渐远离自己的视野。传说,当年为防止移民偷偷跑回来,官兵用刀在移民的小趾甲上切一刀为记。至今凡大槐树移民后裔的小趾甲都是复形(两瓣),若问“谁是古槐迁来人”,“脱履小趾验甲形”便可。

明初从山西洪洞等地迁出的移民主要分布在河南、河北、山东、北京、安徽、江苏、湖北等地(据《明史》、《明实录》及大量家谱、碑文记载),少部分迁往陕西、甘肃、宁夏地区。此外,在第一次迁徙的基础上又有一些移民因为某些原因再次迁徙,进而转迁至云南、四川、贵州、新疆及东北诸省。

如今山西洪洞县虽然没有什么宏伟的建筑,但是不论严寒的冬天,还是酷热的炎夏,游客都络绎不绝,有的题诗赋词,抒发“饮水思源”之幽情;有的仰望古槐,盘桓眷恋,久久不忍离去。悠悠六百年多年过去了,汉代古槐已不复存在,消失在历史的风尘之中,而同根孳生其

旁的第三代槐树,则枝叶繁茂,充满活力。遥想当年祖辈们扶老携幼,离乡背井,在频频回首遥望大槐树和老鸹窝时,洒下了多少伤心泪。被连年战争蹂躏的广济寺经过反复修复如今也得到复原,寺内建筑错落有致,与祭祖园一并构成园中有寺、寺中有园、花木葱茂、气象万千的奇景。寺旁有对楹联:香挹行襟留快饮;荫清古道倚斜阳。茶可解饮,碧乳澄香通世味;亭堪楼迹,绿槐夹道识乡情。柳往槐来,到此应生离国感;水源木本,于今犹动故乡恩。

自元末明初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迁居至皖南深山老林之中,斗转星移,杨氏一脉聚居在这杨家大山已经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了。然,这六百年之中,又伴随了多少朝代的兴盛与衰竭。彪炳史册的帝王,梦里金戈铁马、醉卧沙场纵横天下的名将,而今也不过是一抔尘土。死人,终归是要进黄土的。元朝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一句“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道出了历代王朝兴衰更迭,徒增的不过是黎民百姓的苦难。噫吁嚱,这苍莽的天际却连老百姓的容身之所却也没有。从元末明初草原铁骑在华夏大地肆虐至晚清“十日扬州”“嘉定三屠”,兵荒马乱时代变迁,风雨飘摇……与之相随的却是百姓的苦痛。战争似乎永远难以避免,于是和平在战争年代显得尤为珍贵与难得。当年从山西迁徙出来的杨氏族人一路行进至皖南,从此便在这皖南杨家大山生了根,发了芽,祖祖辈辈世代居住在此,算是与世隔绝。即使现在,那里依然是一个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古村落,依然有土色的泥墙,斑驳的树影,陆离的田垄。恪守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规律的村民,自给自足,似乎与这个日新月异的国度有些格格不入,然而,正是这样一群人,他们传承着农人的淳朴,继承着杨氏一族的血脉。

在这座杨氏祖祖辈辈深居的杨家大山之中,回旋着从一片松竹林墓地吹来的一股冷冷幽幽的清风。深山老林里面,埋葬着从山西移居至此的先辈,葬着我的高祖、曾祖、二爷爷、三爷爷,还有我出生就未曾见过面的奶奶。春寒料峭,每年清明之时,天总是灰蒙蒙的,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总会让人不禁联想到“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诗句。记忆中的清明节,伯父叔父们用筲箕挑着黄纸、冥币、香把、鞭炮去上坟烧纸。走在深山老林里,头一天的淫雨霏霏就这样濡湿着上山之路,清明带着头天晚上开始下起的绵绵小雨,每行一步,脚上的泥泞就越是厚重,以至于每走一步,都要用脚踩踏着绿油油的草,以拖掉厚厚的泥巴。若是稍有不慎,走得趔趄,屁股就重重地坠向泥泞之路。我向来是不喜欢这样黏嗒嗒、湿漉漉的感觉。但是,与此同时,我却是饶有兴趣地扒开墓碑前绿茵茵的杂草,抖落了上面翻滚着的露珠,然后看着亡者的石碑,想象着,揣测着,我的爷爷和这些人有着什么样的关系?然,经过时间的沧桑,风雨洗礼,那些大理石碑上的字迹大部分都已经被风化,不再清晰,仅现隐隐约约的字迹。我抚摸碑面上那些凹凹凸凸的文字,仿佛可以听到百年之前那些石碑工匠们铿铿锵锵刻字打磨的声音。时间最久远的一块墓碑上清晰地刻着清康熙年间字样,还有已经塌陷在地底下分辨不清楚的模糊字迹。估算了下,这块碑距今至少三百多年了!祠堂和迁徙过来的杨氏一族的历史一样悠久,只是没有关于祠堂的竹册片纸典籍能够保存下来。弄不清这里从何年起始有人迹,说不清第一位来到这里搭置第一座茅屋的人是谁,也搞不清这座木质阁楼的祠堂从何时建起。印象中这是一座好似悬在空中的通体木质阁楼,映入眼帘的是烫金的杨氏宗祠匾额,大副红色联对,祠内挂有姓氏渊源,这些也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晰。或许造就这座阁楼的人崇敬天无极、地无垠,希望后辈能够从广漠无尽的大自然获得某些精神!阁楼的房梁、线条、门窗、楼梯都是木质的。我在十五六岁的时候才有叩拜列祖列宗的资格,走上楼梯时能听见木板因承受重力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整座阁楼即将倾塌一般。上了第二层,首先看到的是虎头镶金天地君亲师牌位,下面一层是列祖列宗的牌位,从房梁上下垂下的黄色帐幔显得庄重肃穆。每年清明节祭拜之后,伯父叔父们都要集中到祠堂里聚族祭奠祖宗。后来这座祠堂在原来基础上又几经翻修,再上去祭祀的时候,已是大气恢弘,却是少了一些木质的古典。

民国十年,公元1921年。距离武昌起义,已经十年。这是一场挽救民族危亡,争取国家独立、民主、富强的思想启蒙运动!这场启蒙运动也仅仅是一个开端,革命的理想,需要薪火相传。而远处碧波荡漾的嘉兴南湖,一艘普通的游船上,十几个年轻人,正怀揣美好的理想与坚定的信念,点燃拯救中国命运的火种。有这样的一群引路人,穿破旧中国的迷雾,穿越艰难险阻,在峥嵘岁月之中,以星星之火掀起燎原之势。这场红色的革命犹如蓬勃升起的太阳一般,

最终照耀大江南北,温暖千家万户。然而此时,在偏远的皖南小农村,襁褓之中嗷嗷待哺的爷爷,想必是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着怎样翻天覆地巨变的!

民国,我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会怀着怎样的心情去看待幻象的历史与现实之中的民国。我想答案可能是不言而喻的,年轻人根本就不感兴趣,这些只不过是尘封已久的历史碎片罢了!似乎“民国幻象,民国历史,民国地位”这些问题更应该交给历史学家和文化研究者,虽然民国距离我们不过百年,但是这样可望而不可即的距离已经太过于遥远,遥远到我们这一代人就从未好好地了解过中国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命运多舛的年代。记得有位学者说过:“我们怀念民国,某种程度上是我们现在的悲哀,我们现在没过好,我们过得好就会憧憬未来,我们过得不好,过得不舒服,才会怀念过去。其实,民国对我们来说更多的是幻象,并不见得真的像我们说的那样。但是,不要一提民国就全是那种幻象,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应该给民国一个恰当的地位。”

曾经年少的我,去南京旅游之时偶然听过这样的传说。八十年前,宋家三小姐在总统府邸不经意间回眸,隔着门帘望见一个光着脑袋身着戎装的军人,就此动了芳心。若干年后,那个男人不远万里从法国运来了她所钟爱的三球悬铃木树种,从美龄宫一直洒到中山北路。如今,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袅袅余音,幽幽长恨,当时洒下满满的情和爱都已经随风消逝了!然而,故事无惧秋去春来,历久弥新,反而增添了一些神秘的色彩!秋风阵阵,随着微风,徐徐落下的是阵阵“梧桐雨”,打着旋儿的梧桐树叶如金色的蝴蝶,飘飘洒洒,铺满了整条街道。秋风秋雨愁煞人,潇潇雨歇,直至连这梧桐最后一片叶子也飘然而落,似乎在宣告秋冬已经结束,春天也已不再遥远,只待来年开春冒出的那一小撮嫩绿,一开始是点缀,随后渲染整棵梧桐,最后连成一片碧绿的梧桐树海。南京的故事,从三国时期的大乔小乔到明末清初的秦淮八艳,都只是风月常伴戎马,十里秦淮,乌衣巷里,桨声灯影,谑浪笑语,你侬我侬……爱情故事在家国命运之间沉浮,显现出楚楚动人的清婉与幽怨,令人欲罢不能。似乎惟有文人骚客的牵肠挂肚,达官贵人的醉生梦死,宫廷王权的奢靡生活才配得上六朝的金粉和烟水气。不幸的是,虽是金陵古都、六朝粉阙,也依然逃脱不了外强铁蹄的蹂躏。曾经的鳞次栉比,车水马龙,画舫凌波,彻夜笙歌……无尽繁华之城已经顷然一覆,不再存在。而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乡民,亦或是被填埋的军人,所流之血液,亦浸染着民国的南京国民政府的每一寸土地,如此苍白与无可奈何!在这样的萧萧秋末时节,我不知道该怀着怎样沉痛的心情去缅怀这些为了保卫这座城池而浴血奋战的人。那些将士的心情,已经无从考证。或许那阴森凄冷的白骨,多少年如一日地仇视着那惨绝人寰的大屠杀!让人又爱又恨又心疼的民国啊,已经随着时间永远停留在历史的缝隙里。再次去金陵的时候是今年的六月份,都市化的进程,让我感觉这个地方又是如此的陌生,想找寻叶兆言《状元境》中的状元境巷子,可问起秦淮两岸的老人,都说该地早在20多年前就已经被拆了。我听了不禁哑然,心想,这城市中可还有一些古迹让我去感受文人骚客笔下的遥远的乡音?那些老人补充说,如今的南京已没有什么古迹了,也没什么看头了,就连明城墙也是拆的拆,不少被拿回家去盖房子的。或许破旧除新是历史变革的的必然趋势,这个六朝古都也以新的面目向世人展现着她的魅力。她以她存在的形式展现在世人的眼前!但,或许她更多的是幻象,她在,她亦不在。或许在某种意义上她是幻象与现实之中的一种延续,糟粕随着时间消逝,留住的必是精魄!是灵魂!更是一种精神!但是,对于我,我是向往民国的!我知道我羡慕的是那时候学术上国门渐开、中西汇流、百家奔竞、异彩纷繁的局面,各种思想、各种主义也踏浪而来,冲击着国人几千年的封建思想。这是人才辈出的时期!新文化革命、史学革命、小说革命……这是动荡的时期!这是新文化与旧文化相互冲击的时期!清末、军阀混战、满洲国、国民政府、伪国民政府……这是权力的你争我夺时期,这也是一个内忧外患的时期。

适逢连天烽火的战乱时代,五柳先生笔下的桃花源却是这样可遇不可求,然而远在皖南的一座深山老林之中,从山西搬迁至此的杨氏一脉族人,却能在战乱之中享受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悠然自得。密密的松竹林中,婆娑竹影掩映着炊烟袅袅的人家,村落里的人世代都是竹篾匠,以毛竹为原料,编织着各式生产生活用具,工艺祖祖辈辈相传,已为习俗。他们擅于编造篾席、枕席、挡席、箩兜、梨扣、簸箕和其他物件儿,更拿手的是以隔年青慈竹,破成篾条,划成篾丝,先其宽窄厚薄均匀,色泽一致者制成青篾席,精密编织,平顺无缝隙、

漏眼,四方端正,边沿齐整、不滑头,席面光滑、整洁。接着拿到市集上去卖,换取一些油盐酱醋等生活用品。族里三姑六婆待到松树抽出新的松针,就会沿着那弯弯曲曲的山上小路,采摘新鲜的松针,带回家后用纱布将松针包好,反复搓洗,放入清水之中浸泡一会儿,接着取出放在太阳下曝晒,晒干水分后放在锅中反复翻炒成茶,最后密封保存。就是这样一片古老的松竹林,以它自己独有的味苦、性温、坚韧、芬芳,深深地浸染着这一脉杨氏族人。杨氏族人也秉承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风俗,族里延续着“以松针为茶,以竹器为生”的朴素生活,或许更多的是上天以松竹馈赠着杨氏后人。

杨昌汉,字绍勤,民国十年生,公元1921年。民国十年,中国正刮着“三民主义”的民主、自由之风,边远山村也默默地接受着这个时代的巨变,生活在封建残余与民主自由交替、外有列强欺辱的年代,我想无疑是痛苦的。然而,在这样的农村,你无法去选择,你能做的只是,默默地接受着这个世界的巨变。从给清家皇帝爷爷纳粮,到时不时去伺候军阀兵痞,不时还得留神今天张三、明天李四、后天王二麻子的土匪强盗头子!这就像是烙煎饼。一边烙焦了,再把另一边翻过来。庄稼人,好比是这葱花大饼,各党各派和土匪就像鏊子,反复烙着葱花大饼,然后撒上一点水,便能听见水在这鏊子上翻滚蒸腾的声音!这庄稼人的生活我想可以用水深火热来形容!然“片刻”的悠然自得是那么的难得与短暂!民国二十七年,公元1938年,这是一个平年,这一年我爷爷十七岁。同年六月,侵华日寇的铁蹄踏进徐州,逼近开封,郑州告急,武汉岌岌可危。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接受了其党、政、军各界提出的决堤放水、以水代兵的建议,下令扒开郑州市北郊17公里处黄河南岸渡口——花园口,造成人为黄河决堤改道,形成大片黄泛区,又称花园口大决堤。因为杨家大山地势偏高,所以此变对于我爷爷这辈的影响不是很大,而当时的城镇已成为一片泽国,所有的瓦房都已经倾倒,全部淹没在黄河水之下。如今露出的高地上也只是杂草丛生,用锄头挖下去几尺说不定还能捡到几枚“袁大头”“铜钱”等些个稀罕物件儿什么的。但是,我想说的并不只是花园口决堤的事情,我们也无法去想象当时的黄泛区受灾是多么的严重。花园口决堤不管是蒋介石的英明举措还是无奈之举,但的确致使豫苏皖黄水肆虐、污坑遍地、朝蝇暮蚊、横尸遍野、流民宿外、瘟疫横行。同年六月十二日,整个安庆沦陷!这个近两百年的省会就在日本的侵略摧残下,满目疮痍、不忍目睹!自明朝开国以后,安徽地区南北一统,与江苏地区组成南直隶。清朝初年沿袭明制,改南直隶为江南省,并与江西省组成两江地区,设两江总督。康熙六年(1667年)撤江南省,以原江南左布政使司所辖府、州、县组成安徽布政使司,驻安庆。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南明的反抗一直未停歇,接踵而至的三藩叛乱更令清廷头疼,至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安徽布政使司才从江宁(南京)移治安庆,随后1911年11月8日安庆光复,民国政府仍以安庆作为省会,直至1949年4月23日安庆解放。而当年解放安庆的渡江战役总指挥部就在洪铺,后来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才发现当年解放战争渡江的第二野战军五兵团司令部渡江战役指挥部所在地就是我大姑妈的婆家(刘璞山的私宅),当时他们家是洪铺首屈一指的富贾,前清时期的祖上是四品官员,备受皇恩,后衣锦还乡,在此处建造了堂皇的四水归堂房屋。如今前面的大厅因年久失修已被拆除,只剩下后面四水归堂的几栋老屋,我四五岁的时候也曾经住在这座老屋的阁楼里,不过,这都已经是后话了!当年只六天的光景,日军就攻破洪铺,而在之后的1939年5月,日军再次入侵洪铺,并驻军在此,驻军为西甸部,300人。而此时的杨氏大山也未幸免于难,日军在山顶上修筑工事、设立岗哨、筑造碉堡,用残暴的手段强征民伕。日军以碉堡为依托,四处侵略,嗜血成性,凶残至极。当时驻扎在杨家大山的日军,强迫村落里的青壮年从事各种劳役,那一年,我的爷爷十八岁,日军用枪托砸他的脑袋,用皮鞭子抽他,命令他为日军挑水、修筑防御工事。当时的皖南小村子终日活在日军的恐怖下,生命财产根本就得不到任何的保证,农业凋敝,市场萧条,而原本活跃的城市几成无人之区。当然皖南深山居民也不是什么善茬,民风相对也比较剽悍!既然没枪没炮和你在白天拼命,那就等到晚上鬼子落单的时候动手,月黑风高杀人夜,青天白日放火天。那是农历“朔月”过后的一个清晨,白云间浮着几片飘忽不定的黑云,空气也仿佛静止了一般,甚至给人一种窒息的感觉。刹那间风起云涌,黑云似要聚集起来,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趋势。单薄的布衣,披在身上;四周倦鸟余花,草木萧然,给人一种八公草木的肃杀感觉!洪铺西桥,村民三三两两你推我搡,七嘴八舌地围在那里指指点点,往桥下一探头,

一股腥臭尸味扑面而来。吓,好家伙,桥下躺着两具尸体,一具鬼子娘们儿的尸体浸泡在溪流之中,两只浸泡着的手臂已经开始膨胀并且发白;另外一具好似鬼子军官,歪斜在裸露的岩石上面,像一条死狗一样,腰身以下浸泡在溪流里。聚集的人愈来愈多,散了几波,又围拢了几群。早晨的黑云现在已经不消而散,盛夏的清晨,阳光已经开始扎眼。溪流依然漠视着人间,静静地流淌着,夹带着肮脏的血液流向远处。那日本军官的脖颈处好像是被钝器所砍,脑袋撞在岩石上,流出一摊脑浆,身上的“王八盒子”连带着军刀已经不翼而飞;那鬼子娘们儿应是给菜刀抹了脖子,全身上下没有多余的伤口,估计血也已经差不多流干了。于是,绿头大蝇成团成堆地围着尸体飞来飞去,越来愈多,形成了溪流,形成了瀑布。它们的嗡嗡声比春天花间采蜜的蜜蜂发出的还要高亢,还要令人振奋。“踏,踏,踏,踏”,随着整齐而有规律的脚步声,一对鬼子兵上着刺刀来到西桥,围观的人群哄然作鸟兽散,跑得慢的就落下,随后就被鬼子用枪托砸,命令着将尸体抬上来。忽然听见一个鬼子扑在两具尸体上撕心裂肺地叽里呱啦吼喊,估摸着应该是要复仇,找出凶手之类的话语!

鬼子像疯狗一样,四处搜寻着,到处抓捕,阴霾如狼群一样,包围着这个可怜的小山区,我忽然想起一句希伯来俚语:拯救了一个人就是拯救了世界。期待这些鬼子能够大发善心,放过这些手无寸铁的人民,无异于是天方夜谭。外婆的回忆是这样的:那年鬼子还没进村的时候,村里的人早就如惊弓之鸟四散而逃,最后逃到大河边,就跳进芦苇荡里躲着,用芦管塞进鼻子里,偷偷地钻出水面换气,直到鬼子回到驻地才敢出来。没过多少日子,在洪铺东风桥一带就开始充斥着机枪扫射平民的声音,就好像是恶魔的笑声,在整个地区回荡着,令人瑟瑟发抖!我无法知道这群手无寸铁的人民在被屠杀的最后一刻想些什么,答案无从可知!鬼子杀完之后,随手就将尸体扔在桥洞下面,浇上汽油,付之一炬。这样的恐怖一直持续到民国三十四年,公元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鬼子开始退脚(皖南方言,退出驻守的当地),据爷爷上一辈的回忆,仿佛在那过后的第二天一早,去碉堡一看,鬼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什么东西都没带走!这一年,我爷爷和奶奶喜结连理,依然还是靠着杨家大山的那片松竹林,过着深居简出的朴素生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活平淡而富有规律。

民国三十五年,公元1946年,国共内战全面爆发,这一年,我的大伯出生了,当他蹒跚学步时,奶奶跟爷爷商量,举家搬迁出去,向着西南方向。而爷爷,向来不怎么管家里的事情,只要使得他这份篾匠手艺不落空,就足够了,家里的事情都是由着奶奶张罗支配。于是我家从深山里走出来,往西南方向去,说是躲避战祸也好,被逼无奈也好,或者说向着幸福出发也好!我爷爷和奶奶带着长子就此走出了大山,轻装简从,置卖了房屋与开垦过的田地,从那个闭塞的深山老林走出去,去寻求能让他们过上幸福生活的地方。在那样一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年代里,能敢为人先,去追寻未知的东西,我想那时候的奶奶一定是一个不安于现状的人,或者说是一个很有勇气的人!其实,人,往往会害怕一些未知的东西,然而真正可怕的并不是这些未知的东西,而是来自于内心的恐惧,是落入深渊后求救却只听到冰冷的回声和水滴答滴答的声音。多年之后,在我经历过一场大病之后,我才深深地体会到,内心的恐惧才是自己最可怕的敌人!奶奶这种敢于冲破束缚、不畏惧未知的艰难险阻的人无疑是可敬的。

爷爷用扁担挑着两个箩筐,一个箩筐里坐着年幼的伯父,一个箩筐里放着篾匠用的篾刀工具和几捆篾丝,一路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奶奶背着两床棉被,手上提着一些杂七杂八的家什。两人翻过了若干座大山,最终停留在我们现在居住的村落——江家嘴。可是,过了不久,她还是发现,生活并没有想象得那样好转起来!某种程度上,他们活得比原来更加糟糕。直到80年代改革开放后,大家一齐响应奔向小康新社会的号召,这日子才开始蒸蒸日上。然而,奶奶却没有见到那样美好的明天。她什么也没有再看见,连她最小的儿子结婚她也没能见到,就这样安详地离开人世,一觉永远睡了过去!

1960年开春之后,随着和风细雨,庄稼农户开始忙着春耕种植水稻,先是农户牵着套上犁具的水牛,将整个稻田土壤翻过来,经过一场好雨,每一块土地像是吸饱了水分的圆鼓鼓的露珠,只等着农人育苗插秧过后,让稻子好好享受这大地馈予的滋润!农人心里头盼着今年金秋又会是一个丰收的时节,又能过一个红红火火的好年。然而,事与愿违!接连着是持续好长一段时间的干旱,没有人能预料这场干旱到底什么时候结束。有人怀着侥幸的心理,在炙热的黄

土里撒下谷种,总想着迟早一场暴风雨过后,谷苗就会噌噌地冒出尖儿来,汲取生命之水。都说早稻迟谷,谷子耐旱,至少能够将就家里生计直到明年开春,毕竟天无绝人之路。然而,他们押的老宝最终落空了,扒开犁沟儿,捡起谷粒在手中捻搓一下,只见全变成酥酥的灰色粉末儿,落在旱地皲裂的缝隙里。村里那涝池也只剩下池心那一洼墨绿色的臭水,前几天一群光着腚的小家伙还在里面嬉戏玩耍,几天之后这唯一的小池塘却也干涸殆尽!乡里乡亲都期盼着一场雨。这平原的水田尽是已经被晒干的皲裂土地,皲裂的缝隙甚至能够容下小孩的手掌!

空前的大干旱造成了闻所未闻旷日持久的年馑。野菜野草刚刚挣出地皮,就被人们连根挖去煮熟了,树叶刚冒出那么点儿嫩芽就被捋去下锅,先是杨树柳树,接着就是榆树椿树,就连树梢顶儿冒出的那一小撮绿色,也被捋了下锅!出一茬捋一茬,这树都只剩光秃秃的枝,没有绿油油的叶,漫山遍野见不到任何的绿色!绿色毕竟是可爱的,哪怕只是一些野草也好啊。与周遭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黄色相比,这一点点的绿色却又是这么的可怜!实在太少了!最后连树皮也都被剥了,树干上尽是被人用刀剜了内瓤后留下的洞。人们将内瓤剁成细末儿和水熬煮,就变成又黏又稠绝佳的糊糊。路上连着从苏北、赣北、浙江过来的饥民,遇着好心的大户人家,会救济小半个窝窝头。老人和小孩子是经不住饥饿的,越到后来,老人饿死时不仅不会悲哀反倒会庆幸——可以将这份救命的粮食延续给更加年轻的生命!

我想不幸的还有我的外婆,在那样困难艰苦的岁月里,她的两个孩子因为实在没有东西吃,就这样给活活饿死了,一个孩子饿死在大年三十,另外一个饿死在大年初一。一早,外婆起来吼喊两个儿子,却发现冰冷的尸体!我想外婆是伤心过度了。以至于我在成长的记忆里,只记住她那一双眼睛,那双深深地凹陷进去的充满哀伤的眼睛。那时候的外婆,我想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吧。当然,还有我二爹爹。当年为了逃避饥荒,二爹爹背着他的箩筐,里面装着一把竹篾刀、一捆篾丝、一把尺子、一把小锯,下江南去了。时局消息闭塞,其实当时苏浙一带旱灾饥荒远比皖南地区严重得多,以至于二爹爹没撑过多久就活活饿死。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二爹爹音讯全无,爷爷寻思着见不着人,打算叫上我三爹爹下一趟江南去找人,一路上在歇脚的地儿询问着:“有无看见一位身背箩筐的篾匠喀,个子瘦瘦高高的,给东家做事也是利利索索麻溜的。”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寻找,最后终于在江南某地乱葬岗找到我二爹爹的遗体。尸体尚未入殓,就连草席子也尚未盖上一张。据当地人说,当时早上起来才发现尸体已经冰冷,听说也是逃荒过来,本来寻思着叫人去通传的,但又怕寻不着那个地儿,就把他先扔在乱葬岗。当天晚上,我爷爷在当地抢了一辆板车,和三爹爹一起把二爹爹的遗体放在板车上,一边叫老三披星戴月先赶回去报丧,自己则日夜兼程将车赶回杨家大山。时值夏末秋初,尸体已经开始发出异味,爷爷用板车拉回家之后准备将衣服脱下,却感到一阵撕裂的剧痛,原来没日没夜地赶路,被板车绳子拖着两肩胛上的肉已经和麻衣黏连在一起。顾不上清理伤口,就匆匆忙忙将二爹爹入殓安葬,好让他入土为安。

我的爷爷,从民国初年走到共和国,一路风风雨雨,饱经苦难,却依然磨灭不了他对生活的希冀与热爱。那样艰难的岁月他都熬了过来,现在日子好过了,每次见面他都拉着我的手说:“我头脑很清楚的,没有哪里不舒服喀,小便也不是浑浊的。”我凑到他的耳边喊:“好,挺好的嘛,健康,以后能活到100岁喀!”这是对生命的渴望!他依然精神矍铄,高高耸起的白眉上是布满皱纹的额头,这是岁月刻在脸上的见证;头发花白稀疏却梳理得十分整齐,在阳光的照耀下,让人看着觉得如此舒心!黑色的眼睛炯炯发光,透露出经受过迁徙与战争的坚韧。他面目严峻,常穿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背着手握着茶杯,只是背已经佝偻,走起路来踉踉跄跄。他的手不是一双普通的手——青筋裸露的表皮,手指间粗大的骨节,手心里布满厚厚的老茧,隐隐可见被竹篾割开的伤痕……无处不透露着这是一双坚毅、耐劳地养育了四子两女的手,这双手使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更加让人敬仰。爷爷凭借高超的篾匠手艺被聘请为镇里竹器厂的厂长,是名震百里的“篾匠杨”。现在的他,旋开茶杯,呷着那透着土地的浑厚香气的茶水,一脸安然和慈祥。不过,他耳朵已经失聪了,你要讲点什么东西给他听,要凑到他耳边去喊,他会支支吾吾地重复着你说的话,然后若有所思地笑笑顿一顿头!父亲总是说,老了听不见,有时候是件好事。在后来的岁月中,我知道,父亲说的是对的,老了听不见或许真的是一件好事!我每次回家的时候,爷爷总是坐在小凳子上面,身体倚靠在他房间的门旁边,怔怔地看着窗外,

似乎以前的点点滴滴正在他脑海中放映。我想他是孤独的老者。我去看望他的时候,手里会提着从外地买回来的核桃酥、花生酥、麻仁酥。他眼里总是闪烁开心的泪光,却故作嗔怒地说:“要你带什么东西来呀,我有东西吃的!”我懂,其实他知道这是最小的儿子敬的孝心(都是我父亲叫我买了东西带给爷爷)。印象中爷爷顶喜欢吃镇东街头那家麻子油条和油煎锅贴鱼豆腐包子,因为那麻子的手艺是镇上最好的,但他自己的名讳却渐渐被口耳相传的“麻子”所取代,镇上的人也乐得不去叫他原来的姓,他也不去计较这些,逢人就乐呵呵的,甚至年少之时,我都一直以为他是哑巴,唯一还知道的是他的老婆瘫痪在家,至于是否有子女就不清楚了。有时傍晚看见他推着那瘫痪了的婆娘从家走到坝埂,从坝埂推向田野。他的生意甚好,每天只做七八锅油煎锅贴鱼豆腐包子,几十根油条,殷勤地用报纸包好两三根油条,客客气气地递给客人。这去晚了,估计也就买不着了!我在外上高中、上大学时候,每逢放假回家,当天刚刚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我早些起来洗漱好,然后去镇东街头买六个油煎锅贴鱼豆腐包子,再加上几根油条,趁着爷爷还没吃粥给他一起送过去。爷爷不管是晴天还是下雨天,每天都起得很早,天还只是蒙蒙亮的时候,就醒了,起床必是杯里放上一勺糖,一把茶叶,泡好,再去洗漱。我把东西拿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一把小细马上(在皖南这边的方言是小椅子的意思),眼睛深邃,似乎在想些什么。回忆过去?不得而知!当我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是很开心的,我把包子和油条递给他,他说:“你不吃哇?”我凑到他耳边喊:“我已经吃过啦,买给你吃的喀。”然后,他伸手拿出一个油亮亮的鱼豆腐包子,用他松松垮垮、参差不齐的牙齿咬上一口,那嫩嫩的鱼豆腐便和着汤汁被吸进嘴里;然后,靠着仅剩的几颗牙齿咀嚼,用牙龈研磨着,慢慢吞咽下去,对于牙齿不多的老人,我想这种松软的早餐是轻松可以吃下去的。他一口气吃下去四个豆腐包子和一根油条,呷上一口茶水,然后满足地打一个长长的饱嗝,干瘪进去的嘴边儿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最后他询问我父亲最近生活生意怎么样,我一并耐心在他耳边回答他,他一时重复,一时若有所思,对我说“好,嗯好”,并且也叮嘱我要好好学习。我凑到他耳旁:“嗯,我知道喀,我会的喀,你自己也要保重身体不要跌跤。”他点点头说道:“我晓得哦,放心喀。”

那天我回合肥,血色夕阳下,大地沐浴在彩霞中,三三两两的行人在街道上形色匆匆地走着,或许炊烟唤子,客旅兼程吧!渐渐地,渐渐地,夜幕降临了!天色逐渐黯淡下来,四周的群山,呈现出青黛色的剪影,大地一片混沌迷茫。

我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迈着沉重的脚步,静静地离开这黄昏的边界。我回头望去,一轮红日正在缓缓滑落,将西边的天空染得通红。我看见夕阳将那位老人的身影拉长。他双手捧着茶杯交叉在后背,看我远去的背影,默默地在为我送行。

而我渐行渐远。

今年六月份,我还在合肥出差的时候,凌晨五点钟左右,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破了我的安睡。我迷迷糊糊地拿起手机,父亲小声地抽噎说:“那个,你爹爹走了。昨天晚上十二点走的,你二伯今年早上刚刚给我打了电话,你现在直接从合肥回家吧。”我只是嗯声答应着。“爹爹那么大的年纪了,走了,你也无需太伤心,今天就赶紧回家吧。”父亲补充着。我怔在那里,没想到他老人家就这样去了。我是他最小的一个孙子,却留下了这样的遗憾。我多么想在他临走之前将自己的女友带给他看看,也让他高兴高兴,然而,我知道这件事终是不可能了。曾和小敏谈起回我老家,她只是缄口沉默,然如今爷爷已去,再提起的时候,她好似有万千的愧疚,而我终究是不想原谅她的。她在芜湖给我发来短信,我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原谅她。曾经的那些山盟海誓确如过眼云烟一般,都随风去了。回到家之后,几个堂姐也都已经从深圳回来,哭作一团。我叩拜好,看见小爹爹那呆滞的眼神,他仿佛在告诉我,如今他那个年代的人便只剩下他自己了。

我这辈子,年纪轻轻,似乎就有两件终生憾事了!第一件,外婆走的时候,没有回家!第二件,爷爷走了,我这个最小的孙子,没有趁他活着的时候带孙媳妇回家。他弟弟说,哥哥走了。他呆滞的眼神跟我说,他很舍不得,他很孤单……

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没有从现实中走出来。作为他最小的一个孙子,我多么想在他临走之前把自己的女朋友带给他老人家看看,而如今,却是让我留下这样一件遗憾终生的事情——在四月份时我才和小敏说好,清明过后带她回去见祖父。

土坯房与父亲童年忆事

似乎故事应该从1968年的盛夏开始说起。

1968年,中国皖南偏远地区小镇子上的一个平凡家庭,喜添男丁——我的父亲出生了。对于世界各地的新生婴儿来说,一出生都将接受一个神圣的仪式——洗澡。父亲也不例外!木盆里温热的水,浸润着一方洁净的棉布,水中漂浮着松软的丝瓜瓤子,爷爷用那有力的手掌,粗大的指节,搅动着木盆里的温水,水在木盆中旋转,中心形成一个凹下去的漩涡。水温差不多了,爷爷小心翼翼地支起我父亲的双臂,把他缓缓地放下去,热水一触到父亲的脚尖,父亲就将双腿蜷起来。爷爷继续晃动着木盆里的水,轻柔地再次将小家伙放进木盆里,轻轻地用丝瓜瓤子将婴儿头上、脸上、躯干和四肢上属于母亲的血水和体液清除尽去,小心翼翼地用棉布擦拭着这全新的生命!窗外晃动着嬉笑的脑袋。洗好之后的父亲睡眼惺忪,意识朦胧。全然不知自己的母亲是整40岁了生下自己的。女人的衰老是从乳房开始的,而乳房的衰老却是因为没有滋补的食品!六几年的时候,别说滋补的东西,一大家这么多人,就连饭吃不吃得饱都是一个问题!在这样的大前提下,父亲从小就没尝到过乳汁的芳香与甘美!奶奶干瘪下垂的乳房实在挤不出一丁点的奶水来哺乳自己的儿子!诚然,我的父亲也是幸运的。因为当下虽说粮食是稀缺之物,但还不至于闹饥荒饿肚子。奶奶用米汤一口口倾心喂养着幼小的生命。

江家嘴,位于皖河下游北岸,南与皖河农场隔河相望,往西则与老县城石牌接壤,皖河贯穿江家嘴,此地多数人靠捕鱼为生。江家嘴,地势平坦开阔,又有河流经过,相比较深山老林贫瘠缺水的土壤,这片土地更适合种植水稻,待到秋风,处处可见那一垄垄成熟的稻子似都有了生命,稻穗与稻穗之间传来细语。处处可见鹭鸶,洁白的羽毛,优雅的姿态,修长的双脚,踱步在皖河浅水处和农田间,是儿时父亲喜欢追逐的身影。虽说现在的江家嘴交通不便,地理位置也不佳,甚至与全省经济百强城镇和全省杰出贡献城镇没有任何联系,但实际上,这个地方却是藏富于民,乡间别墅林立,气派的立柱大门、挑高的大厅、透明的落地窗、圆形的拱窗、高耸的台阶和转角的石砌以及大门口两只威严凶猛的神兽石狮子,尽显雍容华贵和古典。五十多年前,这片地方除了镇上少有的几栋青砖瓦房(青砖是用天然的黏土精制而成,青黑色,密度强,抗冻性好,不变形,不变色,在当时这是一种很贵的建筑原材料,具有冬暖夏凉、养生环保的特点),在乡下,是没有一套完整的青砖房子的,就连土坯房,都少见得很。而爷爷奶奶在举目无亲的情况下搬迁至江家嘴的时候,连落脚的地儿也没有,睡也就睡在破庙里,与乞丐无异。在此地居住几年之后,经过土地改革才分到田地,有了屋基,才有后来的茅草屋,勉强遮挡着风雨。乡下清一色的都是茅草屋。十月深秋之时,风高怒号,卷走了屋顶上几重茅草,飞得高的悬挂在树梢之上,飞得低的飘飘洒洒沉落在池塘和洼地里。一会儿风停了,天空就像打翻了墨汁一样,乌云密布;雷声就像滚滚的车轮从远处碾压过来,轰隆隆的声音,震耳欲聋。不一会儿,雨水就从天上如黄豆洒下来,砸在茅草屋上,发出扑簌扑簌的声音。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屋里和屋外都是一个样,成了一片泽国。茅草屋门前的雨连成了水帘子,人仿佛置身在水帘洞之中,家里几乎没有一块地是干的,倒是像极了水漫金山,唯有床上还没有完全被雨水打湿。家里的锅碗瓢盆都在漏水的地方接着水,长夜漫漫,屋漏床湿,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熬到天亮。到了下半夜之时,风小了,雨停了,爷爷奶奶和孩子就这样将就着凑合着一晚上。

1969年末1970年初,渐渐转凉的天气宣告着江家嘴短暂盛夏的结束,爷爷奶奶张罗着邻里和工匠们过来喝酒吃饭,爷爷一早便磨着让奶奶去镇子上称上半斤肉,整两三斤高粱烧酒。他吆喝着让工匠师傅们坐上一席二席,工匠师傅们说:“我哪个能坐一席二席哟,东家您自己先上座,我们再落座。”彼此推推搡搡、谦谦让让了十几分钟,终于坐席落定,爷爷招呼着奶奶快点上菜。等到灶房里油煎爆炒的声音止歇了后,奶奶托着两个托盘上来。一只托盘里面是一碗红烧肉,一盘炒鸡蛋,一盘拌皮蛋,一碟子花生米;另一只托盘上摆着麻婆豆腐、咸腌豇豆、

清炒绿豆芽,还有八个白瓷酒盅。爷爷忙不迭地用手接住一个托盘,把酒盅摆定,喊自己的大儿子来做“酒司令”。大伯捉住酒壶,就给上座的工匠师傅们斟酒。乡里乡亲和工匠师傅捉起竹筷子,毫不含糊,一筷夹住一片肥肉,嚼得那叫一个香啊,看得我大伯嘴里直流哈喇子。不过,爷爷在开席前叮嘱过了:“今天的肉一块也甭想吃,是给客人的。”爷爷帮着客人夹菜:“来,都尝尝嫩嫩的鸡蛋,又麻又辣的麻婆豆腐喀。”你敬酒来我挡酒,觥筹交错间,不消一会儿,一斤高粱酒便下肚。大家伙感觉不是很尽兴,换大碗接着干,奶奶则在厨房里拾掇着,不时帮着伺候工匠师傅和乡邻盛饭。饭席间爷爷说希望众人拾柴火焰高,意思呢大概是今年想盖间土坯房,请乡间邻里兄弟务必鼎力相助,中午白馍管饱。

那年我爷爷已是镇子里响当当的竹器手艺人,家里还有些个闲钱,加上搬家之前卖地的钱,东拼西凑,才琢磨着盖几间土坯房的事情。土坯房是用土砖垒的,土砖土砖,顾名思义也就是用土制成的砖块。这些土砖在皖河冲击的泥沙滩附近,也是有卖的,不过,价钱具体多少,已经无从知晓了!买来的土砖质量更加好,但家里为了省钱,合计着自己制。秋后稻谷收割完毕,先将田里的稻茬全部焚烧,接着就开始制土坯了。挑个好天气,牵着牛,拉着石磙在田里走圈,牛蹄慢条斯理地趟,一脚一脚凹陷在松软的田泥里。耕牛走过几圈,泥田就被结结实实地向下压实一层,乡邻帮忙将扁平的磨盘抬到田里,跟在牛后面开始夯。磨盘砸到湿润的土上,发出一声声沉重而又清脆的声音,伴随着乡邻铿锵有力的“嘿哟,嘿哟”声。大家都在阳光下挥洒着辛勤的汗水,渐渐地,牛蹄印不多了,踩上去也不会凹陷,而是如浮雕一般印在了上面。打到最后,田泥打实了,便要去请内行的工匠师傅们来验收,合格后就可以制土砖了。三五个工匠师傅,使三四样不同的铁锹工具,有切的,有铲的,有画线的,有把土块挑起来的。一个师傅握着铲刀,沿着地面上早已经画好的整齐白线,在泥土里铲割,铲过土砖后的地面非常平整光滑。乡间邻里就负责将土砖一担一担从田里挑上去,码成一行行,堆成一个“品”字样的土墙。土砖在阳光和风中慢慢地变干爽,最后完全干透,这时候的土砖,方方正正,每块大小几乎是一模一样,在农人们的眼里,这绝不亚于艺术品。乡邻脸上尽是羡慕的表情。爷爷这间土坯房是江家嘴村里第一户土坯房,听着邻里的称赞,爷爷这内心比喝了蜜还要甜,仿佛正在享受着这样肥沃的泥田所制成冬暖夏凉的土坯房。大家都在忙忙碌碌的时候,我的父亲,却在地上四处爬着,一刻不停地在大人的腿脚间四处穿梭。他抱住爷爷的大腿,想和自己的父亲亲近亲近,结果被我的爷爷一脚甩出去,喊着:“去,去,忙着呢,别挡着大人做事情,上边上玩儿去!”父亲被踢得骨碌骨碌地滚着圈儿,扭着头看着爷爷,却没有哇哇大哭。为了少请几个工匠师傅省点钱,家里全部的劳动力,都在为盖房子付出自己辛勤的汗水,奶奶忙着给干活的人端茶倒水,爷爷自己也起早摸黑地担砖,伯伯们忙着砌墙,大人们根本无暇去关注父亲。父亲不哭也不闹,他跌跌撞撞,继续迈着小小的步伐,漫无目的摇摇晃晃地继续找寻着自己父亲的身影。工匠师傅挑着两担土砖走了过来,父亲卡在工匠师傅两腿之间,工匠用脚拨开他,父亲却顺势爬上工匠师傅的腿,然后被工匠使劲用脚甩向一旁。我的父亲,又滚了两个滚,摔到一边去了。一群鹅扑棱扑棱地从他身边经过,雪白的鹅抻长了脖颈高歌,摇摇摆摆地走到旁边低矮的洼地饮水,父亲觉得好生欢喜,一路匍匐过去。他的前胸贴着地面,用手肘支撑着身体,脚向后蹬着用力向前爬,看着大白鹅在洼地饮水,父亲也学着大白鹅在洼地吧唧吧唧地喝着水。他嬉戏于大白鹅之间,抱着大白鹅的脖子,趴在大白鹅的身上,拉扯着大白鹅身上的羽毛,引得鹅惊慌失措,四处奔逃,自己也跌倒在洼地里。爬起来的父亲试图继续追赶大白鹅,屁股却已经湿漉漉的,开裆裤上都是泥巴。此时,乡邻扯着嗓子叫道:“杨篾匠,你家小子在喝鸭水呢,裤子湿了,赶紧抱起来,别感冒着凉咯喀。”听到后,奶奶吼道:“孝岚啊,叫你看好扁儿(父亲小的时候后脑勺比较扁平,所以家里人给起了个小名叫小扁),莫让他乱跑,只晓得你自个儿玩,也不做事。”我大姑妈看见自己的弟弟在洼地里,屁股上全是水,于是把我父亲抱回家换开裆裤,一边埋怨道:“你看看你这两腿上的膝盖洞,晚上又要挨娘揍了。”父亲乐呵呵地傻傻地看着自己的姐姐。其实所谓开裆裤都是以前哥哥姐姐们穿剩下的,打满补丁。拿新扯的布给小孩做开裆裤,在那样的年代,无疑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要是穿着新裤子把膝盖爬出两个洞,那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父亲三四岁的时候,就这样被人踢过来,扔过去,喝着鸭水逐渐长大。这段记忆是由我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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