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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乘起信论》述评杜继文

《大乘起信论》述评杜继文

《大乘起信论》述评

杜继文

一、关于《大乘起信论》的真伪之争

《大乘起信论》(以下简称《起信论》)现下有两个译本,一题马鸣造,一卷本,梁真谛译,前有智恺序;一题马鸣造,大周实叉难陀译,二卷本,也有序文,作者佚名。关于这两个译本,从造者到译者,从论本到序言,都有人表示怀疑,所谓《起信论》的真译还是伪托的问题,就成了中国佛教史上的一大悬案,争论一直延续到现在。

关于《起信论》一书可信的最早记载,见于,隋初昙延所撰《起信论疏》及与之同时代的慧远所撰《大乘义章》。《大乘义章》卷三《八识义》中多次引用《起信论》文。又有《大乘起信论义疏》二卷,亦题慧远所作。这些早期文献中,只提《起信论》的造者是马鸣,而未涉及译者。隋开皇十四年(594)法经等编成《众经目录》,在《众论疑惑》录下说:“《大乘起信论》一卷,人云真谛译。勘《真谛录》无此论,故人疑。”三年后,开皇十七年(597),费长房的《历代三宝记》编成,在卷十一真谛条下记:“《大乘起信论》一卷,梁太清

四年在富春陆元哲宅出。”“《起信论疏》二卷,太清四年出。”这是第一个肯定译者真谛,且有疏二卷问世的记载,但他没有说明这一记载的文献根据,梁亦无“太清四年”,所以颇有破绽。又过五年,隋仁寿二年(602)彦琮等重订《众经目录》卷一,谓《起信论》一卷,“陈真谛译”,不载有疏二卷,并将译出时间模糊,由梁世转到陈世。至唐麟德元年(664),道宣编《大唐内典录》卷四真谛条中又记,《大乘起信论》“大同四年在陆元哲宅出。《起信论疏》二卷,太清四年出。”大同四年是公元538年,真谛尚未来中国,显然是在《长房录》上的错上加错。道宣在《续高僧传·拘那罗陀传》中,没有提到是否译有《起信论》一事,却特别声明本传所记真谛译疏数目,是根据曹毗的《真谛别历》。曹毗是真谛的著名弟子,撰有《三藏历传》、《真谛传》,与这里提到的《别历》可能是一回事。可惜《别历》等已佚,内容难详。但《内典录》对《起信论》的记载则没有注明来自《别历》,可见说《起信论》为真谛所译,绝不是出自曹毗之口。

总之,直到道宣为止,各种经录对于《起信论》的记载,互相矛盾处甚多。又经过六十余年,唐开元十八年(730)智升编纂《开元释教录》,又有了新的变化。其卷六真谛目中记:“《大乘起信论》一卷,初出,与实叉难陀出者同本。承圣二年癸酉二年九月十日于衡州始兴郡建兴寺出,月婆首那等传语,沙门智恺等执笔并制序,见《论序》。”这次不但译出时间变

了,且多了一个传语者;一个执笔者,删去了疏二卷,增添了一个新译本。

查作《论序》的智恺,本名慧恺,是曹毗的堂兄,《续高僧传·法泰传》中附传,是真谛最主要的弟子和助手,现存有他为真谛译籍所作的序文、后记四篇,都没有提到《起信论》一书。与四篇序记比较,《起信论序》为伪十分明显。例如四篇序记称译者为“俱罗那他”或“拘罗那他”,没有意译;《论序》则作“拘兰那陀,译名真谛”,是常识性错误。因为“真谛”的梵音应是“波罗末那;“拘兰难陀”即“拘罗那他”,意译“亲依”而非“真谛”。作为真谛译籍的笔受者,不会出现这种笑话。

慧恺在《摄大乘论释序》和《俱舍释论序》中都提到过亲依(真谛)的出身历史,说他原籍优禅尼国,后来“远游此国”(指梁);《起信论序》则定真谛为“摩伽陀”国人,并称是梁武帝遣使到天竺求法,由摩伽陌国王将他强制派出。同一个真谛的弟子,会给自己的师长制造出两个不同的经历来,也太离奇了。至于传语的月婆首那,《起信论序》作月支首那,与真谛同时,由北方来至南朝,经历侯景之乱,后于陈天嘉乙酉岁(565)在江州兴业寺译经,本贯也是优禅尼国,所以《续高僧传》将他附在《拘那罗陀传》中,与真谛并没有交往的证据。据慧恺的《俱舍释论序》,时真谛早已“精解此土音义,凡所翻不须度语”。《起信论序》强加一“传语人”,更

显虚假。

现存《一心二门大意》一卷,是对《起信论》的疏解,撰者题为智恺,学术界普遍表示怀疑。

在佛教史学和义学界,有关的记载也很混乱。《续高僧传·玄奘传》说:“又以《起信》一论,文出马鸣,彼土诸僧思承其本,奘乃译唐为梵,通布五天。”《起信论》的思想与玄奘所传抵牾颇大,而玄奘未曾质疑;道宣曾参与过玄奘译场,在治史上,也以学风严谨著称,所记当不会有错。然而由玄奘弟子慧立、彦惊所著《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却只字未提玄奘有翻译《起信论》为梵文一事,所以有人亦疑道宣所传有误。新罗僧元晓(617—686)撰《起信论疏》二卷,与净影慧远的《疏》一样,虽不记译者,而以马鸣造为当然的事。唐法藏(643—712)的《大乘起信论义记》依然定该论为真谛译,关于译时译地,则综合《起信序》、《开元录》,并参照《续高僧传》等成,模糊错乱处更多。与此同时,怀疑《起信论》为真谛译文者,更进一步提出,它只是中国人假马鸣、真谛之名的伪造。唐初吉藏的弟子慧均撰《四论玄义》(约618年),其第五卷说:“《起信》是虏鲁人作,借马鸣菩萨名。”卷十又针对《长房录》的记载说:“《起信论》一卷,人云马鸣菩萨造。北地诸论师云:非马鸣造论,昔日地论师造论,借菩萨名目之,故寻释经目录中无有也。未知定是否?”至于晚唐,新罗珍嵩著《华严经探玄记私记》说:“马鸣《起信

论》一卷,依《渐刹经》造此论。而道宣目中云:“此经是伪经。故依此经之《起信论》是伪论也。”这样,不但说明译者是假托,作者是假托,而且指出假托者的派系及其依据的经典。

关于实叉难陀的新译本,疑问也不少;《开元录》卷九实叉难陀录中说:“《大乘起信论》二卷,第二出,与真谛出者同本。”但没有说明这一记载的根据。现存有佚名的《新译大乘起信论序》说,新译所据梵本,原由实叉难陀自于阗带来,同时于西京慈恩塔内获得旧梵本,与弘景、法藏等以大周圣历三年(700)岁次癸亥(按:本年非癸亥)与《华严经》相次而译。在这里,把法藏作为实叉难陀译场的参与者,符合事实;法藏是《起信论》的重要弘扬者,把他拉进新译的行列,也很合乎情理。但是,法藏所撰《起信义记》七卷,《起信别记》一卷,都是以梁译为底本,从来没有提到他自己参与过新译。法藏撰《华严经传》,说实叉难陀“译经”十九部,也没有提他还译过什么“论”。《宋高僧传》的《实叉难陀传》也没有关于新译《起信论》的记载。看来作为僧史学者的赞宁,对于新译也采取不轻信的态度。

关于《起信论》真伪的这些不同说法,唐以后很少再引人注意。进入本世纪,随着东西文化交流和佛教的复兴,又重新被提了出来,引起中日两国有关学者的浓厚兴趣。日人望月信亨于明治三十五年作《起信论之作者》,明治四十三年松

本文三郎作《起信论考》,到大正八年村上专精作《对于大乘起信论之史的考察》,掀起了否定《起信论》为印度原著,力主支那撰述的高潮,而常盘大定、羽溪了谛等则维护旧说,驳难竞起,在1919—1921年,1926—1929年,发生过两次颇具规模的辩论,直接影响到中国的佛学研究者。1922年梁启超著《大乘起信论考证》长文,概括日人1921年前的研究成果,力证《起信论》为“吾先民之所自出”,欢喜踊跃;欧阳渐作《决择五法谈正智》,以为《起信论》非佛教唯识之学,颇多贬斥,形成中国否认《起信论》为印度产的两股势力。章太炎作《大乘起信论辩》,为马鸣造论辩解;太虚作《佛法总抉择谈》,从东方文化的特质上驳难梁启超等的研究方法。由此形成两支维护《起信论》为印度人撰述的势力。

这两种相反的见解,虽然在情绪上逐渐趋向平和,但认识上并没有得到统一。1949年以后,大陆以吕激为代表,从《起信》与《楞加》,《起信》与禅的关系上,继续论证其为中国人撰。台湾以印顺为代表,则从肯定《起信论》的价值上着眼,将其真伪问题搁置起来,表现了另一种态度。

二、《起信论》产生的佛教背景及其流布

隋慧远在《起信论义疏》中说,《起信论》的思想本于《楞伽经》。《楞伽经》在唐以前有两个译本,其一是南朝宋求那跋陀罗译于443年的四卷本;另一个是北魏菩提流支译于513

年的十卷本。据吕澂先生考察,《起信论》主要本于十卷《楞伽》。因此,《起信论》问世的最早期限不会前于513年;引用《起信论》最可靠的资料是《大乘义章》,作者慧远死于隋开皇十二年(592),所以至迟不会晚于592年。事实上,这个时间段还可以缩小。昙延撰《起信论疏》是可以肯定的,他死于隋开皇八年(588);论本既然假托真谛译,则其出现也不会在真谛来华之前。真谛来梁入都在太清二年(548),死于陈太建元年(569)。因此,《起信论》的面世,只能在548年到588年的四十年内;如果再压缩一些,或只是569到588年的二十年里。

在这数十年间,中国的佛教思潮经般若中观学、涅槃佛性论,正在兴起瑜伽唯识学的热潮。北朝由菩提流支、慧光和法上等开创的地论学,成为魏、齐、周三代佛教的统治思想;楞伽学与禅学结合,则成了隋唐禅宗的摇篮;南朝的三论学事实上只是梁陈统治集团的麻醉剂;摄论学以越来越大的规模由南向北扩展;颇有势力的天台一系,也受到巨大的冲击。南北的这两股唯识学,都以“清净心”为最高本体,随着全国统一的进程逐步汇合,终于成了隋唐影响面最大的佛学潮流。

佛教思想的这一背景,为梁译《起信论》的产生提供了条件。首先可注意的是昙延,《续高僧传·昙延传》没有提到他注疏《起信论》一事,但说他研习《华严》、《涅槃》、《十地》、

《地持》等;注疏除《涅槃》外,尚有《宝性》、《胜鬘》等,都是当时最流行的以心性释佛性的经论。昙延一直活跃在北朝地论学势力范围,与儒士也颇有接触。他曾经解释“方圆动静”四字谓:“方如方等城,圆如智慧日,动则识波浪,静类涅槃室。”此中“方等’’指菩萨经类,“智慧”可谓“本觉”,“识波浪”相当“不觉”,“涅槃’’指不觉经始觉向本觉回归,这四句话与《起信论》的思想和结构大致相当。昙延注解《涅槃》,梦见有人衣白服,乘白马,“谈授经旨”,醒后自思:“此必马鸣大师授我义端”,由是述疏《涅槃》,作偈曰:“归命如来藏,不可思议法。”这直接指明,昙延解释的《涅槃》义理,倡导“如来藏”,不是他个人的见解,而是马鸣梦授。自称梦授或神启经典,在中国不是自昙延始,也不是到昙延终,但他以马鸣名义作疏,而且思想如此接近《起信论》,使人很容易怀疑昙延就是《起信论》的真正作者。他的《起信论疏》二卷,与《长房录》称真谛译《起信论》并撰疏二卷的记载,也很类似。就是说,真谛的《起信论疏》二卷,其实就是昙延《起信论疏》二卷之误植。在齐、周、隋三朝的北方诸师中,最博学的僧人是净影慧远。但据道宣比较,就“标举宏纲、通镜长鹜”言,昙延“过于慧远久矣”。《起信论》言简意赅,概括性很强,与道宣的评论是很相称的。

《起信论》将大乘佛教通行的菩萨“六度”改作“五门”,

合并“禅定”和“般若”两波罗密为“止观双修”,是特色之一。但这类禅观在天台宗的先驱者那里就已经出现。《续高僧传·慧思传》介绍慧思行禅是“昼夜摄心,理事筹度”。“摄心”就是“止”,“筹度”就是“观”。慧思在修持中遇到“禅障”,亦称“禅病”,在《起信论》中有系统的总结。慧思提出对治“禅病”的办法,“即自观察:我今病者,皆从业生;业由心起,本无外境;反见心源,业非可得;身如云影,相有体无。如是观已,颠倒想灭,心性清净,所苦消除。”这些说法,《起信论》也多有发挥。他提倡“方等忏悔”,“常坐苦行,这在《起信论》中也有反映。慧思原在北齐洛阳嵩山一带聚徒,后来转居光州(河南潢川),晚年在湖南衡山度过,死于陈太建九年(577),对南北义学和禅学都颇了解,也有影响。

《起信论》中特别引起研究者注意的,是它对于“人我见”的批判。“人我见”是主张有一永恒自主之神我存在的观点,它涉及的领域主要是灵魂不死、意志自由、天神创世等方面的问题。《起信论》把“人我见”胪列为五种,完全没有涉及上述问题,这在外来佛教中是罕见的,倒是在两晋南北朝的中国佛教中有所表现。例如前两种所谓“虚空是如来性”、“真如涅槃之性唯是其空”,在六家七宗的般若学和梁陈以来的三论学中就能找到出处;中间两种所谓“如来之藏有色心法自相差别”、“自体具有一切世间生死等法”,有可能是

毗昙师和地论北道的思想,至于天台宗而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最后一种所谓“众生有始”、“涅槃有终”、“三界外更有众生始起”的观点,当是将“无明”与“真如”绝对对立起来,成为当时佛教界颇为流行的误解。

根据这样一些现象,说昙延总结了南北朝末期的义学主流和禅法新潮,以马鸣梦授的形式写成《起信论》,是极可能的。《起信论》的哲学核心部分,不只是在涅槃师、地论师、摄论师、楞伽师中早已酝酿流通,而且在其它假托的经论中也有表现。上述的《渐刹经》最有代表性。

《渐刹经》就是《占察经》,全名《占察善恶业报经》,二卷。《法经目录》卷五,将它列在“疑伪录”中,谓“名虽似正,义涉人造。”《长房录》卷十二还记载了有关《占察经》的一桩公案:“广州有一僧行塔忏法,以皮作二枚帖子,一书善字,一书恶字;令人掷之,得善者好,得恶者不好。又行自扑法以为灭罪,而男女合杂。青州有一居士,同行此法。开皇十三年,有人告广州官司,云其是妖。”此中塔忏法,即是占卜法,根据来自《占察经》。后来因为《占察经》目录无名及译处,敕令“不须流行”。《内典录》卷中,沿袭《法经目录》,列人《疑伪经论录》中。到《大周刊定众经目录》,正式列进《大乘单经目》,并在《占察经》下注明:“外国沙门菩提登译,天册万岁元年(695)十月廿四日奉敕编行。,’就是说,此经由“疑伪”,变成“译经”,实出于朝廷的决定。

《占察经》卷上主要介绍如何刻木为轮,记以不同数字,用来占察宿世所作善恶行为及其受报差别,同时用佛教教义解说所占的数相。这种将占卜术引进佛教,甚至影响社会治安,使正统的义学和律学僧侣难以容忍,由此揭露其伪,是可以理解的。但它的理论基础同《起信论》是如此相似,终于使它在中国佛教史上取得了合法的地位。它在上卷中说:“当知如此诸数,皆从一数而起,以一为本。如是数相者,显示一切众生六根之聚,皆从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一实境界而起,依一实境界以之为本。所谓依一实境界故,有彼无明,不了一法界,谬念思维,现妄境界。”这个说法。与《起信论》所谓依“一心”为本,“无明’’起念而生诸种境界的思想大致相同。下卷中.有许多细微的观点也同《起信论》衔接得很紧。

《占察经》的目的在于将占卜术引进佛教,并给予占卜一个理论基础。它提出“以一为本”,派生和统摄一切“数相;,象征着以“一心’’为本,在“无明’’的作用下,派生和统摄世间一切业报现象;据此现象,在所占的“数相”上也可能反映出冥冥中存在的业报法则来。当然,通过占卜,也可以扩大佛教在民众中的影响。换句话说,《起信论》把自己的哲学本体论运用到止观双修的宗教实践方面,《占察经》则将这同一的哲学本体论应用到占卜这一原始巫术方面。就基础理论说,二者没有原则差别。珍嵩说《起信论》依《渐

刹经》造,不知有何根据;如果说《渐刹经》依《起信论》造,或者说二者是另依某种师说所作,也不是没有可能。重要的是这一种哲学确乎是中国人的创造,而且在数十年中就遍及南(广州)北(邺、洛),并以修禅、占卜等多种形式流通,这其中的原因,大值得探讨。

此外,还有一部不知产于什么年代的《释摩河衍论》十卷,用密言咒语方式贯彻梁译《起信论》,将其咒术化,是又开了一个法门。论前有序一篇,署名“而(天)回凤威姚兴皇帝制”,说此论是他“遣?”于中天竺奉迎而来,以弘始三年(401)于“大庄严寺亲受笔削,敬译斯论。直翻译人筏提摩多三藏,传俗语人刘连陀等,执笔人谢贤金等”,署名龙树菩萨造。序言的荒唐,一目了然。将梁译《起信论》的注释放到姚秦弘始年间翻译,可见作假者的历史知识是在水平以下。论中说,佛教诸论有十万九干部,总括为十部,《起信论》为其中的最后一部;马鸣造论一百部,《起信论》依一百种经造。所列十论百经,几乎全是子虚乌有;论中使用大量梵语音译,显示它是来自天竺,但极少有音译准确的,说明伪造者对梵语一窍不通。尽管如此,宣对于《起信论》的疏解在佛教界仍有影响,所以一直流布至今,在古代没有人提出怀疑。最早提到此论的是唐宗密的《圆觉经疏钞》(卷十):“准龙树菩萨《释摩诃衍论》中说,马鸣菩萨约一百了义大乘经造此《起信论》”云云。正式编人藏经目录是《至元法宝勘同总录》(卷

九),其下有注:“此论蕃云有本,未至于此。”所谓“有本”,或指梵文本,或指藏文本,总之,《起信论》带着它的咒语,又进入了藏传佛教系统。

据朝鲜、日本传说,《释摩诃衍论》系新罗月忠在唐武后时撰。这一结论尚待继续研究。《内典录》(卷五)法上(495—580)中记,高句丽大丞相曾遣僧义渊到邺都问佛教史籍,法上答中有:“《摩诃衍论),尤树菩萨造,晋隆安年鸠摩罗什至长安为姚兴译”等语。鸠摩罗什没有译过什么《摩诃衍论》,他来长安是401年,译经始于402年,不可能在隆安年(397—401)就有经籍译出。(释摩诃衍论》除了更换了一个不知名的译者外,在译时(姚秦弘始三年,即东晋隆安末年)、译地(长安)和主持者(姚兴)都与《内典录》的记载相同,因此,二者可能是同一部论,《内典录)脱漏了“释”字。如果这一推论成立,那么,《释摩诃衍论》大约与《起信论》同时在北方出现,而且不久就双双传入朝鲜半岛。当然,《摩诃衍论》或许是《大智度论》的别称,那当另作别论。

朝鲜佛教持“真如缘起”之说,有很久远的历史,玄奘的唯识新罗系,从圆测(613—696)开始就沿着真谛旧译的思路发展。旧译以阿摩罗识(无后识)为最高本体,与《起信论》以真如、正智为本体的主张大同。元晓(617—686)疏解《起信论》谓其内容是“开则无量无边之义为宗,合则二门一心之法为要”,提倡“为道者永息万境,遂还一心之原”,由此成

为《起信论》在朝鲜的最有力的弘扬者。他曾与一个叫做大安的人,创制《金刚三味经》,伪称原本来自“龙宫”,并且作疏五卷,略为三卷,加以敷演。《宋高僧传》本传称此经“以本、始二觉为宗”,以“二觉圆通示菩萨行”,也正是《起信论》的主体思想。经中说:“诸佛如来常以一觉而转诸识,人庵摩罗”,“庵摩罗”即“阿摩罗”,说明此经之解《起信论》,与真谛旧译有更直接的关系。

总而言之,梁译《起信论》的出现,不是孤立的事件,它是南北佛教向着一种共同思潮融汇的产物。由此涉及的中土自造经论,成了影响此后中国佛教义学发展最有力量的一支。其中最直接而明显的,南有《占察经》,东有《金刚三味经),而《释摩诃衍论》转到西藏。围绕《起信论》而出现的假托经论如此之多,也可以反证{起信论》决非是真的译籍。三、唐译{起信论)的特点和出现的原因

唐译《起信论》的序言是一个颇重要的文件,它说:“夫理幽则信难,道尊则魔盛,况且劫浊,尤更倍增,故使偏见之流执《成唯识》,诽毁此论真妄互熏。既形于言,遂彰时听;方等甘露,翻为毒药。”就是说,《起信论》是提倡“真妄互熏”说的;玄奘编译的《成唯识论》面世(659)以后,法相宗人即以此论为准绳,对《起信》之说大加诽谤,因此,唐译论序广引{胜矍》、{楞伽》、《密严》等经和梁译《摄大乘论》等,为《起信论》之说找寻经典根据。结论是:“圣教明白,

何以致疑?良由滞相而乖真,寻末而弃本,言越规矩,动成戏论,自贻圣责,深可悲哉!”法相宗与《起信论》的拥护者之间的这次争论,已不得详知。近代唯识学家批评《起信论》,“真妄互熏”仍然是一个重点,其发言之激烈,直斥之为“非佛”,由此可以推想当时争论的一斑。唐武后时期,窥基的门徒们曾对圆测一系展开过全面的声讨,对《起信论》的责难,或许是其中的一个环节。

因此,唐本的出现,首先具有辨诬的性质,表明它确是来自佛陀的故土,而不是本地伪造。当然,不仅如此,它还有两个显著的特点:

第一,修整文字,使之通畅、明了、易解。随便举几个例子说:梁译劈头就论:“有法能起摩诃衍信根,是故应说。”唐本在此之上增加一段造论目的:“为欲发起大乘净信,断诸众生疑暗邪执,令佛种性相不断,故造此论。”这种增补,虽然较前清楚,但又嫌哕嗦,因为这里提出的内容后文中都有论述。梁本的“立义分”谓:“摩诃衍者总说有二种。云何为二?一者法,二者义。”“义”有两种,其中一种亦名为“义”,显得概念混乱。新本改成:“谓摩诃衍略有二种:有法及法”。这样就避免了上述的逻辑矛盾。“有法”与“法”,作为一对范畴,来自玄奘所传因明,这里用来说明“大乘”一词的含义,也有向法相宗现示的意味。

梁译《起信论》最晦涩的部分,是用觉知心的“有为四相”

以对应于凡夫、二乘、菩萨、如来的四种修持水平,新本作了修订,现对照如下:

(图略)

梁译的“灭”,指“真心”在一般众生中已经消失殆尽,所以造业流人三恶道;因此,在凡夫位修道,首先是止恶,成为复归“真心”的初步。在这里,对于“灭”的知觉含有双重意义:一是觉知真心泯灭的危机,二是实现止灭诸恶的行动。“异”也有双重含义:一是觉知一切烦恼出于心念的差别执着,一是觉知心念本来没有差别执着。“住”指心念的稳定性,特殊地指概念言。“生”指心念的活动,也都有两层含义,但文字过于简略,很难理解。新本的文字则清楚多.了,除了把觉灭由止恶改成制伏烦恼外,觉“异”即是觉知有念与无念的差异,觉“住”皆为无相可住,这样就将梁译的思想单一化了。

因此;从总体上说,梁译文字上带来的模糊和朦胧,在新译本中大都改得清楚明朗;前者由模糊、朦胧带来的深奥难测之感,在新译本中往往荡然无存,可以容留多种阐释发挥的余地也就不多了。后人对新本的注疏始终没有梁译的多,流通也远不如梁译深广,这是重要的原因。

此外,新本有些更改反而变得不通,例如关于阿赖耶识,它说:“此识有二种义,谓能摄一切法,能生一切法;复有二种义,一者觉义,二者不觉义。”将这两种“二种义”完全

并列,看不出它们有什么内在的联系。梁译则说:“此识有二种义,能摄一切法,生一切法。云何为二?一者觉义,二者不觉义。”意思指,阿赖耶识只有“觉”与“不觉”二义,由此二义,才能“摄一切法,生一切法。”换言之,由于“不觉”,才能摄持和派生世间一切现象,流转生死;由于“觉”才能摄持和派生出世间一切现象,还归涅槃。新本没有把这一思想写出来,与全论的本体论和宗教观就很不协调,这也是影响它的声望的一个原因。

第二,某些侧重点有所转移。现取三段话试作比较:

(图略)

在这里,梁本称“佛智”为“无念”,唐本改作“妄念无相”;梁本称“不觉”为“念念相续,未曾离念”,唐本改作“妄念相续,未曾离故”;梁本称“得无念”,唐本改作“妄念息”,“皆悉无相”。这种更改,直接涉及了义理上的变化。按梁本的解释,“念”就是心动,心动就是“无明”,“不觉”,这是人生流转世间的根本原因;真心的本性是“无念”,无念就是心静,心静就是“智慧”,“觉”,就是出离世间的根本原因。因此,它在实践上要求“离念”,回归原始的“心静”、“本觉”的状态。唐本不强调“无念”,也不一般地反对有“念”。因为念有正、妄之别,“正念”在佛教的认识修持和实践中具有决定性作用;“妄念”才是需要克服和息灭的主

要对象。“妄念”的内在认识机制是有“分别”,其集中表现则是有“相”。“相”相对于“体”、“性”说,有现象、假象的意思,也泛指主观的表象、映象、语言、概念和客体的形状、相貌、特征、个性等,其实际所指,是那些能够引起是非、善、恶、爱、憎等思想感情欲望的一切差别性和特性。所以内息妄念,也就要求外止诸相,达到“无相”;而“妄念”的本质就是“无相”。

新本《起信论》这些思想上的细微变化,与当时的禅宗发展形势可能有极大关系。

禅宗自弘忍之后派别林立,至少有十个山头很有势力,在思想上大致可分二大体系,其一是以四卷(楞伽》为旗帜的禅师,而后发展成为法如、神秀、玄赜以至义福、净觉等所谓北宗体系;另一支用《金刚经》传法,形成为智诜、慧能以至神会、处寂等所谓南宗体系。这两大体系至少从弘忍开始都是以梁译《起信论》为真正的理论基础,至此而有了新的变化。首先南宗推崇《金刚经》,而《金刚经》并没有“无念”这个概念。此经反复调“不住”或“无住”,所谓“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种“不住”,即不住于“六境”,按“唯识无境”的说法,也就是“不住于相”,所以“离相”或“无相”就成了《金刚经》的核心思想,以至于说:“实相者,则是非相”,“离一切诸相,则名言佛。”以慧能名义流通的《坛经》中说:“我

此法门从上已来,顿渐皆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其中又以“无相”作为“戒体”,所以有“无相忏悔”、“无相三归依戒”、“无相灭罪颂”之说。出于智诜一系的《历代法宝记》引金和尚无相自言宗旨的话:“无忆、无念、无妄。无忆是戒,无念是定,无妄是慧。”“无忆”,即不忆前境,是“无相”的另一种表达。以“无忆”为戒,与《坛经)相同;“无念”则仅限于“定”;“无妄”,即是“息妄念”,这才是佛智。无相弟子无住,调和《起信论》的“无念”与《金刚经)的“无相”说:“无念即无相,有念即虚妄”,其所“无”之“念”,依然是妄念。以树立慧能为禅宗正统而著名的神会,对“无念”的解释更加直率:“无者无有二法,念者唯念真如……所言念者,是真如之用;真如者,即是念之体、以是义故,立无念之宗、”“无念”被解释成了“专念”,与梁本《起信》的“无念”成了全然不同的二回事。智诜一系也有将“无妄”改为“无忘”的,“无忘”,也就是“唯念真如”的意思。

南宗之所以作这些变动,除了要与《金刚经》协调以外,根本原因是梁译《起信论》的“无念”之说,不利于宗教的社会实践。《坛经)说,“无念”很容易被误解成“百物不思”。“百物不思”,即令念绝”,达到这种程度,等于停止了一切活动,与标傍的大乘教旨无法相容,所以《坛经》斥之为另一类的“法缚”。《坛经》的解释是:“无念法者,见一切法,

不著一切法。”因而不是不思不念,只是不执著而已。

此外,在楞伽禅师方面也有一些变化,玄赜的弟子净觉编述《楞伽师资记》,记道信言:“无所念者,是名念佛。何等名无所念?即念佛心名无所念……常忆念佛,攀缘不起,则泯然无相,平等不二。”意思是说,“无念”虽是理想境界,但要以念佛(亦即念心)为抑制其它杂念的手段;而无念的最后表现则是泯然“无相”。所以净觉也把“无相”看得很重要。他说:“诸相无相,由·心作相”,“体空无相,不可为有,用之不废,不可为无”。不论在哲理上还是践行上,无念都需要“无相”的补充。

上述文献,大都出现在唐开元年以后,但作为禅思潮的新变化,至少在武后时代即已萌发。新译《起信论》的创制,无疑反映了这种形势。吕澂先生据此在《起信与禅》一文中认为,新本即是出于智诜一系对梁译的改订。当然,这不是定论。比较新本序文和净觉的《楞伽师资记序》,也有一些雷同的提法。新本序文说:“演恒沙法门,惟有方寸,开诸佛之秘藏,本自一心”;(师资记序)说,自听其师开示后,“始知方寸之内,具足真如”。净觉在唐代的社会地位和义学素养,与昙延之在隋代的地位,相当接近。当然,这更不是定论。

四、(起信论)的哲学体系和佛理的本土化

《起信论)的两个本子,究竟出于谁人之手,尽管一时很难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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