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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燕君:在学院中, 引渡网络时代的文学

责编/李峥嵘【书乡人物】

张玉瑶

邵燕君:在学院中,引渡网络时代的文学

转向:纯文学研究者的绝望

邵燕君和一般的中文系老师有点不同。她非常“新”,在北大开了网络文学和新媒体研究的课程,密切关注着学生关注的热点,时下大热的《欢乐颂》、《亲爱的翻译官》、《余罪》等都是她的兴趣所在。

从去年年末到今年年初,她连续推出了三本新书:《网络时代的文学引渡》、《新世纪第一个十年小说研究》、《网络文学经典解读》。另外,她还编选了《2015中国年度网络文学》,分为男频和女频两卷。这些,都可以看做她从事网络文学研究以来的阶段性总结。

《网络时代的文学引渡》是邵燕君这些年关于网络文学的论文集,重新编选时她坚持不做大的修改,保留了写作发表时的原生态。按时间读下来,不难发现她理论观点的内在生长性:至少在2009年,她还认为网络小说“仍然是作为主流文学的一种补充形态而存在的”,话语间带了法兰克福学派的精英立场;但短短两年后,持续的观察让她开始预言“中国当代文学的主流很可能将是网络文学”。现在,随着拥有3亿读者的庞大群众基础,这种判断已然明确:“网络文学就是当代文学。”

对于一个学院知识分子来说,这种“转向”,当然是一种寻找新的学术空间的尝试,但对于邵燕君本人来说,却多少有些探路者走到路尽头时的不得已。八十年代后期她进入北大中文系求学的时候,当代文学史的下沿正是处于鼎沸期的先锋文学,文学从政治向自身的内转令她兴奋于“正统”的回归,但先锋文学显现出的技术化操作倾向,又让她开始怀有一丝警惕。硕士毕业后,她做了一段时间的文化深度报道记者,这段媒体经历对她最大的意义在于,让她看到了象牙塔所遮蔽的文化生产背后的读者,从机制的层面去重新思考当代文学。

这给予了她新的灵感。几年后,她重回校园攻读博士,研究重心已由文本转变为当代文学生产机制与市场化转型。2004年,她留校做教师,依然延续着她特有的那种对于“现场”和“当下”的敏感性,开始组织学生进行规模颇大的评刊活动,即一期一期地阅读、评论十种主流文学期刊上的最新作品。在一个以“期刊发表-出版”为几十年基本范式的文学生产机制下,邵燕君相信自己站在了当代文学写作的最前沿并抓住了其主流,但坚持做了六年后,她却越来越省察到一个令人悲观的事实:曾经能让余华、莫言、路遥等县城、农村青年通往文学殿堂的大道坦途,日渐成为了一条远离人群的荒僻窄径。

刚开始评刊时,邵燕君对另一个

网络文学场中蓬勃生长的力量还一无

所知。而今天当她往回捋顺时,发现自己正好错过了彼时中国网络文学悄然度过的第一个五年期。如同曾经长期处于有效期的文学期刊机制打捞了广大底层作者那样,互联网让更多在现实中没有门路的文学爱好者实现了梦想,甚至已成为“大神”。她终于开始模糊觉得,这样一种焕发着勃勃生机的新机制,或许是更“当代”的。“我们都是纯文学圈子的,但我作为一个当代文学研究者,如此‘扎根基层’,走在前沿,都没有注意到网络文学。有一道强大的阻隔,让我们视而不见。”这种阻隔,她命名为“傲慢与偏见”。

在《新世纪第一个十年小说研究》中,回过头来的邵燕君对这十年的各种文学形态做了平行的论述。在讨论纯文学时,她不断描述着“困境”:现实主义叙述的困境、乡土叙事的困境、“个人奋斗”成长模式的困境……文学缺乏超越性的思想资源来解决这些困境,但这不是作家个体的问题,而是整个信仰体系和乌托邦系统的崩塌。现实无法造梦,但网络用一个金手指就可以,底层奋斗者依然可以依靠“设定”的存在来反抗强权匡扶正义——至少在文学的层面上,困境能够绕过现实主义对真实性的要求而得到合理解决。

学者粉:网络文学的入场券

尽管冷静地意识到传统体制的问

题,尽管对来自学院研究的“傲慢与偏见”有率先的反省,但最初从纯文学话语体系中转入网络文学时,邵燕君找不到一块属于自己的敲门砖。在一次作协组织的传统批评家对网络文学进行“探路”的任务中,她被分配去读当时大热的网络作家“我吃西红柿”的作品《星辰变》。这是一部所谓“小白文”,情节单调沉闷、套路反复,虽然她挺认真地去看,但到后来也实在看不下去了。只不过,“大多数传统作者可能看第一眼就看不下去了,我是看到第四本看不下去了。”

出师不利。邵燕君坦言,当时自己有点“往后退”,想撤离这片预备开辟的阵地。然而没过多久,她经人介绍读了网络作家猫腻的小说,对那种厚重的“文青”情怀一见倾心,成了一名“学者粉”——也是到后来她才明白,其实网络小说的要义是选出自己的那盘菜,粉丝文化的性质使其读者群之间时常有互斥。“学者粉”(

aca-fan )是个从西方来的概念,意在研究者能够更积极地接近和参与文化研究对象。换句话说,是从有距离的研究,转变为某种“有爱”的研究,消弭高高在上的态度。邵燕君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我也是个粉丝了,我才有资格说话了。以前我

儿童节那一天,在北京

大学的一间教室里,举行了一场名为“网络时代的文学”的对谈。对谈嘉宾有三个人,一位是作协副主席李敬泽,一位是北大中文系教授陈晓明,还有一位是北大中文系副教授邵燕君。前两位,可以说都是当代纯文学的扛旗者和守护人(陈晓明有一本著作即名为《不死的纯文学》),而后一位,却是宣布纯文学走向穷途、由传统文学研究投入网络文学研究的“叛逃者”。这场元气淋漓的对谈并未因“三观不合”而呈现出辩难之势,台上的人殊途同归地关心着一个问题,那就是当代文学的未来前途及其可能性。

台下满满坐着的,大多是中文系在读学生。对于这些成长于学院中的天资聪颖的90后、95后来说,所谓“文学”早已分裂为两个场域:课上专业学习的是一种,对鲁郭茅巴老曹一系列经典都能写出极好的论文,考出极佳的分数;但课下乃至上大学前陪伴其阅读成长的却是另一种,说起各自倾心的奇幻、修仙、穿越、言情等诸种网络文学类型流派来,亦是一个个异常优秀称职的“粉丝”,能够描画出完整的谱系。

作为介入网络文学研究较早的“学者粉”,邵燕君正在带领她的这些拥有全新阅读经验的“学生粉”,于一个全新的场域内开天辟地。她曾经也困惑过,怀疑精英批评能否与向来被视为“通俗”的网络文学进行有效对话,而在这种对话中又能否妥当安置自己的知识分子立场。但随着网络文学越来越显现出自身作为主流的趋向,以及“网络性”无处不在地成为了媒介变革时代的特质,她开始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和这一代的当代文学学院精英应当成为“引渡者”,将精英文学传统引渡至网络时代的文学,守望文学精灵的重生。

们都是要假装自己很客观,但批评一个作品时,你和它的距离未必要比你喜欢它时远。文学本身就是打动你,让你的感情卷入,如果不动情,为什么要研究它?”

从学者到粉丝的换位,让邵燕君获得了一张网络文学场的入场券,也让她重新思考了许多问题,譬如对精英标准的反思、网络文学独立批评话语系统的建立等等。尤其是对于网络文学之“网络性”的认识,如果不意识到其生产机制中最重要的这一点,是无法站在精英立场上侈谈“文学性”的。

邵燕君觉得,做网络时代的粉丝是幸福的,因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能够“在一起”。评传统期刊时,她和学生们每年要做一个选本,这是一项很累的工作,因为完全是一个封闭的体系,一切需要自己去评判。但网络小说不然,“只有所有的网民才能读完所有的网络小说”,千千万万未曾谋面的粉丝相互“安利”、评审、淘汰,使得评审机制自发形成,也为编网文年选带来了很大的便利和公允性。譬如邵燕君自己,就曾吃下了不少学生的“安利”。

即使已经对猫腻的作品极为熟稔,邵燕君还是下了音频版反复听。对她而言,这已经是一种习惯和陪伴。这种陪伴式的“爱”,从性质上来看,和任一个普通追文粉丝对于“大神”的感情别无二致。在她的影响下,儿子也迷猫腻,中考那天中午都是听着猫腻午睡,醒来接着去考试,如同再平凡不过的日常。

引渡:这一代人的文学和学术

前几天《魔兽》电影首映,邵燕君发朋友圈说,为了陪儿子看电影,做了三小时功课来熟悉前史。她并非粉《魔兽》,但她知道它在游戏史上的地位,在面对它和它的拥趸时也就须得求得“信息对等”。如此,学院也才能为网络文学正名。

这让人联想起金庸。许多年前,也是通过严家炎、陈平原等专业学者的“正名”,金庸方才登堂入室,为文学史所接受。“这不能解读为品位有问题,来自传统的指责,至少在他们这里是失效的。”

但任何事都无法一厢情愿。邵燕君说,正不正名是次要,重要的是对于“他们”来说,“我们”的研究话语有没有比较大的意义。当然,还有对于“我们”自己的意义。她的几个学生曾在论文后记里写,读网络文学是他们从小的喜好,但即使在中文系,他们都不知道这些也可以拿来作为文学研究对象,只好压在心里。“不是给别人正名,先是给自己一个解放。我们自己要承认自己的欲望。”

在她看来,网络文学就是直接针对人的欲望的,以不同的类型呈现出来,又以不同的设定来达成合法性。类型的衍生所折射的,是现实中人的价值取向、心理状态。即如从琼瑶到《步步惊心》到《甄嬛传》,反映的是当代女性的爱情心理蜕变。从这个意义上说,看似脱离现实的网络文学,其实一直迂回而深切地关切到了现实个体。

类型研究是邵燕君网络文学研究的重要方面。在《网络文学经典解读》一书中,便是对奇幻、修仙、玄幻、盗墓、穿越、耽美等类型中的代表文本进行分别论述,书后还梳理了各重要类型文的发展简史。网文经典的建立和网络文学史的溯源,也是她现在重要的工作内容。

对于网络文学来说,无论是“经典”,还是“文学史”,似乎都显得太庄重,或者太早。然而若一旦明确了其“当代文学史”的属性,就会发现这项工作的急迫性。“放到过去来看,20年才刚刚开始,但网络文学很特别,是爆炸式的,已经有了自己一套全新的资本化生产机制。”传统文学研究出身的邵燕君秉持着一贯的对于材料的重视,“现在是特别好的收集史料的时机,创立网站的大神们都在,能够进行第一手的归纳和分析”。她对于“经典”有一番界定,便是其能否在某一类型发展史上起到重要作用。

以往被用于纯文学的专业文学理论,也开始被用到了网络文学研究上,这当然是学院派的所长。2011年,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曾用异托邦的理论阐释科幻小说《三体》,后来成为了对于《三体》的经典论述。邵燕君说,她的学生在面对多变的网络文学时,渐渐有了一种对于理论的迫切性。福柯、罗兰·巴特等思想家都成为了可引用于网络时代的资源,“他们没有见到我们这个时代,却早已嗅到了这个时代即将到来”。

邵燕君常常跟学生说,他们赶上好时候了。

“若非千年一遇的媒介变革,学术新人怎么可能还在读书期间就拥有了‘原住民’的话语资格,就要准备挑起学术大梁?网络文学研究终究是网络一代的事。”她希望,自己是一个“引渡者”,载着一代人在这个众声喧哗的时代里顺利过渡到彼岸,在那里开创一个新的世界。

《网络文学经典解读》邵燕君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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