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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高考语文三轮专题复习教案:备考名家精美散文13篇 (绝对优秀)

2010高考语文专题复习教案:备考名家精美散文13篇

1、康有为的苦心

刘长春

17世纪始至18世纪末,中国形成了封建制历史上的最后一个盛世——“康乾盛世”。从康熙到乾隆这130多年中,中国社会的各个方面在原有的体系框架下达到极致。乾隆末年 公元1796年 ,中国经济总量占世界第一位,人口占世界二分之一,对外贸易长期出超,英国迟迟不能扭转对华贸易的逆差。中国的城市,除北京都城以外,得以迅速发展。杭州,“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不用说;南京,在吴敬梓的笔下已是“人烟凑集、金粉楼台”的欣欣向荣气象;还有扬州、苏州、广州,人口聚集均达到50万以上;山东的济宁则为“百货聚集之地,客商货物,必投行家”。法国启蒙学者伏尔泰称赞当时的中国是“举世最优美、最古老、最广大、人口最多而治理最好的国家”。

光绪二十一年 公元1895年 春,离“康乾盛世”正好100年。其时,中日甲午战争经黄海之役败北、威海卫失守,北洋水师全军覆没的结局,迫使垂头丧气的清政府无可奈何地坐到了谈判桌上。弱国无外交,谈判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签约的消息一阵风似地刮遍了北京城,北京震惊!举国震惊!

在这样一个情势下,南海举人康有为奋然而起,登高一呼而四方云从,导演一出“中国数千年未闻有此大举”的“公车上书”事件。公车上书“虽不行而全国震动”(梁启超《南海先生传》),它却使康有为作为一股新生政治力量的领袖,第一次获得了与朝廷对话的资格,并从此跻身于中国的政治舞台,这是中国自有封建制以来从未有过之大事。

事实上,在“公车上书”之前,康氏曾于1888年始先后有三次上书清帝,然皆石沉大海。当年,胸怀回天之志而不能实现的惆怅,大梦先觉而未为众人理解的痛苦,以及凄凉去国前途未卜的迷茫,曾使悲观南归的康氏感到无路可走,用他自己的话说:“遂与世绝。”

从此,他不再风闻国事而隐身于文字了。

他一头扎进故纸堆中,扎得很深,很深。无所谓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记不起耻笑、唾骂、轻蔑、冷落,忘记了轿子、票子、房子、孩子,顾不上功名、利禄、光宗、耀祖。四千余纸的古代碑刻,四百余日的考玩爬梳,从文字起源、沿革到演变,于“备魏”、“取隋”到“卑唐”,摧陷廓清,如拨云雾而见青天,终于得出一个结论:物极必反,天理固然。于是,他挥舞如椽大笔,一任汹涌而至的文思、精辟独到的妙语在《广艺舟双楫》中“井喷”而出:变者,大也。(《原书第一》)

人限于其俗,俗各趋于变。天地江河,无日不变,书其至小者。(《体变第四》)

故有宋之世,苏(苏轼)、米(米芾)大变唐风,专主意态,此开新党也;端明(蔡襄)笃守唐法,此守旧党也。而苏米盛而蔡亡,此亦开新胜守旧之证也。(《卑唐第十二》)

古今之中,唯南碑与魏为可宗,可宗为何?曰:有十美;一曰魄力雄强,二曰气象浑穆,三曰笔法跳越,四曰点画峻厚,五曰意态奇逸,六曰精神飞动,七曰兴趣酣足,八曰骨法洞达,九曰结构天成,十曰血肉丰美。(《十六宗第十六》)

盖天下世变既成,人心趋变。以变为主,则变者必胜,不变者必败,而书亦其一端也。(《卑唐第十二》)

理论的是书法,关注的是现实,检索的是历史,寄托的是“复古为解放”的思想,影射的是政治,着眼的却是救国。

试问,从古至今,上下几千年,有康有为这样论书的吗?没有。

《广艺舟双楫》一问世,无异于在当时的全国学术界、文化界扔下了一枚“重磅炸弹”。

它的震波所及,招致各种指责和异议是可以想象的。的确,光读这样的文字,不要说在“以古为训”的当年,即使在我们能够淡然回首往昔的今日,康有为的理论与见解也有偏激之嫌,甚至不够科学。这是很容易下,也可以下得很轻巧的一个结论。但是,后来的人最容易忽略和最不容易感触的,却是一个倡风气之先者深隐的内心世界和情感世界。自鸦片战争始,中国割地、赔款、租界、被迫开放通商口岸,丧失了领土权、领海权、铁路开发权、内河运输权,国际形象一落千丈,亡国之恨、切肤之痛、枕戈之耻,我们这些后人怕是无法感同身受的。同时,也正因为这样一个联系,提升和扩大了康有为的见解和视野,借题发挥,放言高论,将其“托古改制”的变法思想融入其中,赋予这部书论鲜明的政治色彩。记得鲁迅说过,凡做领导的人,必须勇猛,不然,不易勇往直前。康有为领导时代潮流,以勇猛之锐气,成火山喷发之势,可谓横绝一世。勇猛中有点偏激,就该抹杀吗?我持异议。从书法之小道说开去,再想开去,“可著圣道,可发王制,可洞人理,可穷物变”,“无所往而不进于道也”——康有为说得明明白白。

古人云:小隐隐于山林,大隐隐于市。隐于市的康有为,怎么也隐藏不了他那一颗扑扑跳动的爱国救国的心。

晚年的康氏曾经写过这样两句诗:“一事无成人老矣,惟将谈艺握千秋。”一个风云一时的人物,到了晚年,自觉只有他的书论可以流传后世了,这种清醒,分明是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心曲的自然流露。然而,康氏提倡碑学的见解,为他身后的中国书法的发展开拓了一种新的视界和空间,其意义与影响力却是不言而喻的。

思开风气的康有为,以大海潮音,作狮子吼,揭开中国近代史“百日维新”的悲壮一幕。与书法锐意变革的主张一样,这些都将是我们永远的话题。

2、飞落江南水乡的一只蝴蝶

宋宏建

一个清澈如玻璃般的阳光里,懒洋洋从苏州园林的雕花木厢床上爬起的我,仰脸打着哈欠,揉揉睡意阑珊的醉眼,朦胧中看见在水榭逗鱼的丽人中,有一位的纤纤素手轻轻摇过,一只醉卧花丛的蝴蝶便随之一颤,扇动翅膀,从玲珑精致的细纱团扇上翩翩飞起,绕着主人缠缠绵绵顾盼一阵,然后忽忽悠悠,穿过百年的历史烟云,悄悄飞落在京杭大运河畔、太湖东岸的水泊之间……

这,便是江南水乡的千年古镇——同里。这,便是同里留给我的第一印象——飞落江南水乡的一只蝴蝶!

因为是古镇,那在香樟树氤氲中摇曳生姿的蝶翅之间,便斑驳陆离出森森的古意。一街街店铺迎风招展的杏黄色旗臶,热情似火地诱燃着客人的眼眸;一排排蹒跚学步状在水里晃荡的小船,像泡在黄酒里咿咿呀呀洗澡的顽童。光光滑滑的白石板路,生苔发绿的石砌小桥,老态龙钟的故园旧屋,鬓发苍苍的沉重匾牌,都在诉说着水乡的厚重于大气。尤其那些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的黑瓦白墙下面,只只鸬鹚铁铸一样兀立船头,似乎整天都一动不动,死死盯着“小桥,流水,人家”门前那些仨仨俩俩,在慢腾腾喝茶聊天的布衣老者,喷云吐雾出古镇的原始和淳朴。

相传很久以前,浙江一带连年灾荒。许多人背井离乡来到这里,辛勤劳作加上风调雨顺,因而物产丰富,人民安居乐业,便把此地起名“富土”。隋炀帝即位,由于骄奢淫逸以及南涝北旱,就下旨当地每人增缴税粮三斗。百姓闻讯焦急万分,镇上一个秀才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将竖写镇名中的“富”字分开,上去一点,拆田连土,即为“同里”。结果催粮的钦差到此,百姓哭穷,上岸视察,到处都是“同里”二字,没有一点“富土”的痕迹,只好奏报朝廷,还按原税缴纳。故清代嘉庆年间,有《同里志》载:“唐初名铜里,宋改为同里,旧名富

土,因其名太侈,乃拆田加土为同里”……

曲折狭窄的古巷,宛若蝴蝶颤颤巍巍的触须;川字网状的水路,就是蝴蝶波光粼粼的肌肤。这块家家临水、户户通舟的“富土”,不仅是历史上有名的鱼米之乡,而且人杰地灵。自宋到清末年间,先后出过1名状元、42名进士和93名文武举子,加上响当当的名人如南宋诗人叶茵,明代画家王宠,清朝军机大臣桂芬、书画家陆廉夫,辛亥革命著名人物陈去病、教育家金松芩、文字家范烟桥、中国民主促进会主席王绍鏊、经济学家金国宝等,的确成了蝴蝶身上斑斓多彩的思想、气质光环。

明清建筑,是蝴蝶翅上触手可及的耀眼光斑。镇志记载,仅1271 ——1911年,镇上就先后建成宅院38处,寺、观、宇47座。我的灵魂,就是附在蝴蝶翅的光斑之上,穿越玉兰花飘香的崇本堂、嘉荫堂等,最后落足在清光绪年间花了十万两银子建造的退思园里。任兰生,这位被糊里糊涂革职还乡的园主,带我浏览了园子里朴素典雅的坐春望月书楼、闹红一舸、眠云亭、揽胜阁、琴房等亭台楼榭之后,在他的退思草堂接待了我。端庄素洁的红木台架,琴瑟余韵绕梁,青花幽幽的高脚瓷瓶,鸡毛掸子肃立。燃一炷细香,泡一壶香茗,面对漏花窗刻坐定,浓郁的退思之味,便于这曾经“钦赐内阁学士”、“凤颍六泗兵备道”,以及“肃静”、“回避”的四块执事牌间荡漾开来。

因史书上说法不一,我不清楚园主到底是贪官还是清官,但我知道他在退思园还没住满两年,就又返回仕途,最后恪尽职守客死他乡。这样说来,让其青史留名的并非业绩,倒是落魄时节孤雨生凉的灵感一绽。而我与其灵魂撞击的结果,恰恰应验了投鼠忌器的担心。疑惑和迷惘之中,我感觉木架上那个古雅清高的瓷瓶在不断地摇晃,接着哗啦一声猝然坠落,碎裂出一片令人心疼的凄美。就在这一刹那间,我的思想,历经了轰轰烈烈的热闹,穿越了千疮百孔的伤痛,末了走过九曲回廊的咀嚼,终于在寂寞的退思之后,渐渐冷却,凝固成为园林中一块坚硬的太湖瘦石——生命如诗,如果在引吭高歌时跑了几句调子,其实更显得真实;人生如棋,即使于切磋琢磨中走了两招臭子,情事所迫也在所难免。只要我一辈子珍惜了,多彩了,总结了,借鉴了,就算没有白活,不是吗?

恬淡雅宜、纤尘不染的阳光里,美丽的蝴蝶又振动了翅膀。可我,还感叹着“清风明月不须一钱买”的诗句,把心久久攀附在那个江南水乡的古镇同里……

3、读沧海

刘再复

我又来到海滨了,亲吻着蔚蓝色的海。

这是北方的海岸,烟台山迷人的夏天。我坐在花间的岩石上,贪婪地读着沧海--展示在天与地之间的书籍,远古与今天的启示录,不朽的大自然的经典。

我带着千里奔波的饥渴,带着长岁月久久思慕的饥渴,读着浪花,读着波光,读着迷朦的烟涛,读着从天外滚滚而来的蓝色的文字,发出雷一样响声的白色的标点。我敞开胸襟,呼吸着海香很浓的风,开始领略书本里汹涌的内容,澎湃的情思,伟大而深邃的哲理。

我打开海蓝色的封面,我进入了书中的境界。隐约地,我听到了太阳清脆的铃声,海底朦胧的音乐。我看到了安徒生童话里天鹅洁白的舞姿,我看到罗马大将安东尼和埃及女王克莉奥佩屈拉在海战中爱与恨交融的戏剧,看到灵魂复苏的精卫鸟化作大群的飞鸥在寻找当年投入海中的树枝,看到徐悲鸿的马群在这蓝色的大草原上仰天长啸,看到舒伯特的琴键像星星在浪尖上频频跳动……就在此时此刻,我感到一种神秘的变动在我身上发生:一种曾经背叛过自己、但是非常美好的东西复归了,而另一种我曾想摆脱而无法摆脱的东西消失了。我

感到身上好像减少了什么,又增加了什么,感到我自己的世界在扩大,胸脯在奇异地伸延,一直伸延到无穷的远方,伸延到海天的相接处。我觉得自己的心,同天、同海、同躲藏的星月连成了一片。也就在这个时候,喜悦突然象涌上海面的潜流,滚过我们的胸间,使我暗暗地激动。生活多么美好呵!这大海拥载着的土地,这土地拥载着的生活,多么值得我爱恋呵!

我仿佛听到蔚蓝色的启示录在对我说,你知道什么是幸福吗?你如果要赢得它,请你继续敞开你的胸襟,体验着海,体验着自由,体验着无边无际的壮阔,体验着无穷无际的深渊!

我读着海。我知道海是古老的书籍,很古老很古老了,古老得不可思议。

为了积蓄成大海,造化曾经用了整整10亿年。10亿年的积累,10亿年的构思,10亿年吮吸天空与大地的乳汁和眼泪。雄伟的、横贯天地的巨卷呵!谁能在自己有限的一生中,读尽你的无限内涵呢?有人在你身上读到豪壮,有人在你身上读到寂寞,有人在你心中读到爱情,也有人在你心中读到仇恨,有人在你身边寻找生,有人在你身边寻找死。那些蹈海的英雄,那些自沉海底的失败的改革者,那些越过怒涛向彼岸进取的冒险家,那些潜入深海发掘古化石的学者,那些身边飘忽着丝绸带子的水兵,那些驾着风帆顽强地表现自身强大本质的运动健-将,还有那些仰仗着你的豪强铤而走险的海盗,都在你这里集合过,把你作为人生的拼搏的舞台。你,伟大的双重结构的生命,兼收并蓄的胸怀:悲剧与喜剧,壮剧与闹剧,正与反,潮与汐,深与浅,珊瑚与礁石,洪涛与微波,浪花与泡沫,火山与水泉,巨鲸与幼鱼,狂暴与温柔,明朗与朦胧,清新与混沌,怒吼与低唱,日出与日落,诞生与死亡,都在你身上冲突着,交织着。哦,雨果所说的"大自然的双面像",你不就是典型吗?

在颤抖着的长岁月中,不知有多少江河带着黄土染污你的蔚蓝,也不知有多少巨鲸与群鲨的尸体毒化你的芬芳,然而,你还是你,海浪还是那样活泼,波光还是那样明艳,阳光下,海水还是那样清澈。不是吗?我明明读到浅海的海底,明明读到沙,读到礁石,读到飘动的海带。

呵!我的书籍,不被污染的伟大的篇章,不会衰朽的雄文奇彩!我终于读到书魂,读到一种比风暴更伟大的力量,这是举世无双的沉淀力与排除力,这是自我克服,自我战胜的蔚蓝色的伟大的奇观。

我读着海,从浅海读到深海,从海面读到海底--我神往的世界。但我困惑了,在我的视线未能穿透的海底,伟大书籍最深的层次,有我读不懂的大深奥。

我知道许多智勇双全的科学家、工程师和探险家也在读着深海,他们的眼光像一团巨火,越过黑色的深渊去照明海底的黄昏。全人类都在读海,世界皱着眉头在钻研着海的学问。海底的水晶宫在哪里?海底的大森林在哪里?海底火山与石油的故乡在哪里?古生代里---- 怎样开始生物繁衍的故事?寒武纪发生过怎样惊天动地的浮沉与沧桑?奥陶纪和志留纪发生过怎样扣人心扉的生存和死灭?海里有机界的演化又有过怎样波澜壮阔的革命的飞跃?

我读着我不懂的大深奥,于是,在花间的岩石上,我对着浪花,发出一串串的海问。我知道人类一旦解开了海谜,读懂这不朽的书卷,开拓这伟大的存在,人类将有更伟大的生活,世界将3倍地富有。我有我读不懂的大深奥,然而,我知道今天的海是曾经化为桑田的海,是曾经被圆锥形动物统治过的海,是曾经被凶猛的海蛇和海龙霸占过的海。而今天,这寒荒的波涛世界变成了另一个繁忙的人世间。我读着海,读着眼前驰骋的七彩风帆,读着威武的舰队,读着层楼似的庞大的轮船,读着海滩上那些红白相间的帐篷,读着沙地上沐浴着阳光的男人与女人。我相信,20年后的海,又会是另一种壮观,另一种七彩,另一种海与人的和谐世界。伟大的书籍,你时时在更新,在丰富,在进化。我曾经千百次地索思,大海,你为什么能够终古长新,为什么能够有这样永远不会消失的气魂,而今天,我懂了:因为你自身是强大的,健康的,是倔强地流动着的。

大海!我心中伟大的启示录,不朽的经典。我在你身上感受到自由和伟力,体验到丰富和渊深,也体验着我的愚昧、贫乏和弱小,然而,我将追随你滔滔的寒流与暖流,驰向前方,驰向深处,去寻找新的活力和新的未知数,去充实我的生命,去沉淀我的尘埃,去更新我的灵魂!

4、悼夏丐尊先生

我从重庆郊外迁居城中,候船返沪。刚才迁到,接得夏丐尊老师逝世的消息。记得三年前,我从遵义迁重庆,临行时接得弘一法师往生的电报。我所敬爱的两位教师的最后消息,都在我行旅倥偬的时候传到。这偶然的事,在我觉得很是蹊跷。因为这两位老师同样的可敬可爱,昔年曾经给我同样宝贵的教诲;如今噩耗传来,也好比给我同样的最后训示。这使我感到分外的哀悼与警惕。

我早已确信夏先生是要死的,同确信任何人都要死的一样。但料不到如此其速。八年违教,快要再见,而终于不得再见!真是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犹忆二十六年秋,芦沟桥事变之际,我从南京回杭州,中途在上海下车,到梧州路去看夏先生。先生满面忧愁,说一句话,叹一口气。我因为要乘当天的夜车返杭,匆匆告别。我说:“夏先生再见。”夏先生好像骂我一般愤然地答道:“不晓得能不能再见!”同时又用凝注的眼光,站立在门口目送我。我回头对他发笑。因为夏先生老是善愁,而我总是笑他多忧。岂知这一次正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果然这一别“不能再见了”!

后来我扶老携幼,仓皇出奔,辗转长沙、桂林、宜山、遵义、重庆各地。夏先生始终住在上海。初年还常通信。自从夏先生被敌人捉去监禁了一回之后,我就不敢写信给他,免得使他受累。胜利一到,我写了一封长信给他。见他回信的笔迹依旧遒劲挺秀,我很高兴。字是精神的象征,足证夏先生精神依旧。当时以为马上可以再见了,岂知交通与生活日益困难,使我不能早归;终于在胜利后八个半月的今日,在这山城客寓中接到他的噩耗,也可说是“抱恨终天”的事!

夏先生之死,使“文坛少了一位老将”,“青年失了一位导师”,这些话一定有许多人说,用不着我再讲,我现在只就我们的师弟情缘上表示哀悼之情。

夏先生与李叔同先生(弘一法师),具有同样的才调,同样的胸怀。不过表面上一位做尚,一位是居士而已。

犹忆三十余年前,我当学生的时候,李先生教我们图画、音乐,夏先生教我们国文。我觉得这三种学科同样的严肃而有兴趣。就为了他们二人同样的深解文艺的真谛,故能引人入胜。夏先生常说:“李先生教图画、音乐,学生对图画、音乐,看得比国文、数学等更重。这是有人格作背景的原故。因为他教图画、音乐,而他所懂得的不仅是图画、音乐;他的诗文比国文先生的更好,他的书法比习字先生的更好,他的英文比英文先生的更好……这好比一尊佛像,有后光,故能令人敬仰。”这话也可说是“夫子自道”。夏先生初任舍监,后来教国文。但他也是博学多能,只除不弄音乐以外,其他诗文、绘画(鉴赏)、金石、书法、理学、佛典,以至外国文、科学等,他都懂得。因此能和李先生交游,因此能得学生的心悦诚服。

他当舍监的时候,学生们私下给他起个诨名,叫夏木瓜。但这并非恶意,却是好心。因为他对学生如对子女,率直开导,不用敷衍、欺蒙、压迫等手段。学生们最初觉得忠言逆耳,看见他的头大而圆,就给他起这个诨名。但后来大家都知道夏先生是真爱我们,这绰号就变成了爱称而沿用下去。凡学生有所请愿,大家都说:“同夏木瓜讲,这才成功。”他听到请愿,也许暗呜叱咤咤地骂你一顿;但如果你的请愿合乎情理,他就当作自己的请愿,而替你设法了。

他教国文的时候,正是“五四”将近。我们做惯了“太王留别父老书”、“黄花主人致无肠公子书”之类的文题之后,他突然叫我们做一篇“自述”。而且说:“不准讲空话,要老实写。”有一位同学,写他父亲客死他乡,他“星夜匍伏奔丧”。夏先生苦笑着问他:“你那天晚上真个是在地上爬去的?”引得大家发笑,那位同学脸孔绯红。又有一位同学发牢骚,赞隐遁,说要“乐琴书以消忧,抚孤松而盘桓”。夏先生厉声问他:“你为什么来考师范学校?”弄得那人无言可对;这样的教法,最初被顽固守旧的青年所反对。他们以为文章不用古典,不发牢骚,就不高雅。竟有人说:“他自己不会做古文(其实做得很好),所以不许学生做。”但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多数学生,对夏先生这种从来未有的、大胆的革命主张,觉得惊奇与折服,好似长梦猛醒,恍悟今是昨非。这正是五四运动的初步。

李先生做教师,以身作则,不多讲话,使学生衷心感动,自然诚服。譬如上课,他一定先到教室,黑板上应写的,都先写好(用另一黑板遮住,用到的时候推开来)。然后端坐在讲台上等学生到齐。譬如学生还琴时弹错了,他举目对你一看,但说:“下次再还。”有时他没有说,学生吃了他一眼,自己请求下次再还。他话很少,说时总是和颜悦色的。但学生非常怕他,敬爱他。夏先生则不然,毫无矜持,有话直说。学生便嬉皮笑脸,同他亲近。偶然走过校庭,看见年纪小的学生弄狗,他也要管:“为啥同狗为难!”放假日子,学生出门,夏先生看见了便喊:“早些回来,勿可吃酒啊!”学生笑着连说:“不吃,不吃!”赶快走路。走得远了,夏先生还要大喊:“铜钿少用些!”学生一方面笑他,一方面实在感激他,敬爱他。

夏先生与李先生对学生的态度,完全不同。而学生对他们的敬爱,则完全相同。这两位导师,如同父母一样。李先生的是“爸爸的教育”,夏先生的是“妈妈的教育”。夏先生后来翻译的“爱的教育”,风行国内,深入人心,甚至被取作国文教材。这不是偶然的事。

我师范毕业后,就赴日本。从日本回来就同夏先生共事,当教师,当编辑。我遭母丧后辞职闲居,直至逃难。但其间与书店关系仍多,常到上海与夏先生相晤。故自我离开夏先生的缘帐,直到抗战前数日的诀别,二十年间,常与夏先生接近,不断地受他的教诲。其时李先生已经做了和尚,芒鞋破体,云游四方,和夏先生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但在我觉得仍是以前的两位导师,不过所导的范围由学校扩大为人世罢了。

李先生不是“走投无路,遁入空门”的,是为了人生根本问题而做和尚的。他是真正做和尚,他是痛感于众生疾苦而“行大丈夫事”的。夏先生虽然没有做和尚,但也是完全理解李先生的胸怀的;他是赞善李先生的行大丈夫事的。只因种种尘缘的牵阻,使夏先生没有勇气行大丈夫事。夏先生一生的忧愁苦闷,由此发生。

凡熟识夏先生的人,没有一个不晓得夏先生是个多忧善愁的人。他看见世间的一切不快、不安、不真、不善、不美的状态,都要皱眉,叹气。他不但忧自家,又忧友,忧校,优店,忧国,忧世。朋友中有人生病了,夏先生就皱着眉头替他担忧;有人失业了,夏先生又皱着

眉头替他着急;有人吵架了,有人吃醉了,甚至朋友的太太要生产了,小孩子跌跤了……夏先生都要皱着眉头替他们忧愁。学校的问题,公司的问题,别人都当作例行公事处理的,夏先生却当作自家的问题,真心地担忧。国家的事,世界的事,别人当作历史小说看的,在夏先生都是切身问题,真心地忧愁,皱眉,叹气。故我和他共事的时候,对夏先生凡事都要讲得乐观些,有时竟瞒过他,免得使他增忧。他和李先生一样的痛感众生的疾苦。但他不能和李先生一样行大丈夫事;他只能忧伤终老。在“人世”这个大学校里,这二位导师所施的仍是“爸爸的教育”与“妈妈的教育”。

朋友的太太生产,小孩子跌跤等事,都要夏先生担忧。那么,八年来水深火热的上海生活,不知为夏先生增添了几十万解的忧愁!忧能伤人,夏先生之死,是供给忧愁材料的社会所致使,日本侵略者所促成的!

以往我每逢写一篇文章,写完之后总要想:“不知这篇东西夏先生看了怎么说。”因为我的写文,是在夏先生的指导鼓励之下学起来的。今天写完了这篇文章,我又本能地想:“不知这篇东西夏先生看了怎么说。”两行热泪,一齐沉重地落在这原稿纸上。

1946年5月1日于重庆客寓。

5、异国秋思

鲁彦

自从我们搬到郊外以来,天气渐渐清凉了。那短篱边牵延着的毛豆叶子,已露出枯黄的颜色来,白色的小野菊,一丛丛由草堆里钻出头来,还有小朵的黄花在凉劲的秋风中抖颤。这一些景象,最容易勾起人们的秋思,况且身在异国呢!低声吟着“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之句,这个小小的灵宫,是弥漫了怅惘的情绪。

书房里格外显得清寂,那窗外蔚蓝如碧海似的青天,和淡金色的阳光。还有挟着桂花香的阵风,都含了极强烈的,挑拨人类心弦的力量,在这种刺激之下,我们不能继续那死板的读书工作了。在那一天午饭后,波便提议到附近吉祥寺去看秋景,三点多钟我们乘了市外电车前去,──这路程太近了,我们的身体刚刚坐稳便到了。走出长甬道的车站,绕过火车轨道,就看见一座高耸的木牌坊,在横额上有几个汉字写着“井之头恩赐公园”。我们走进牌坊,便见马路两旁树木葱笼,绿荫匝地,一种幽妙的意趣,萦缭脑际,我们怔怔地站在树影下,好像身入深山古林了。在那枝柯掩映中,一道金黄色的柔光正荡漾着。使我想象到一个披着金绿柔发的仙女,正赤着足,踏着白云,从这里经过的情景。再向西方看,一抹彩霞,正横在那迭翠的峰峦上,如黑点的飞鸦,穿林翩翻,我一缕的愁心真不知如何安派,我要吩咐征鸿把它带回故国吧!无奈它是那样不着迹的去了。

我们徘徊在这浓绿深翠的帷幔下,竟忘记前进了。一个身穿和服的中年男人,脚上穿着木屐,提塔提塔的来了。他向我们打量着,我们为避免他的觑视,只好加快脚步走向前去。经过这一带森林,前面有一条鹅卵石堆成的斜坡路,两旁种着整齐的冬青树,只有肩膀高,一阵阵的青草香,从微风里荡过来,我们慢步的走着,陡觉神气清爽,一尘不染。下了斜坡,面前立着一所小巧的东洋式茶馆,里面设了几张小矮几和坐褥,两旁列着柜台,红的蜜桔,青的苹果,五色的杂糖,错杂地罗列着。

“呀!好眼熟的地方!”我不禁失声地喊了出来。于是潜藏在心底的印象,陡然一幕幕地重映出来,唉!我的心有些抖颤了,我是被一种感怀已往的情绪所激动,我的双眼怔住,胸膈间充塞着悲凉,心弦凄紧地搏动着。自然是回忆到那些曾被流年蹂躏过的往事:“唉!往事,只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呢!”我悄悄地独自叹息着。但是我目前仍然有一副逼真的图画再现出来……

一群骄傲于幸福的少女们,她们孕育着玫瑰色的希望,当她们将由学校毕业的那一年,曾随了她们德高望重的教师,带着欢乐的心情,渡过日本海来访蓬莱的名胜。在她们登岸的时候,正是暮春三月樱花乱飞的天气。那些缀锦点翠的花树,都是使她们乐游忘倦。她们从天色才黎明,便由东京的旅舍出发;先到上野公园看过樱花的残装后;又换车到井之头公园来。这时疲倦袭击着她们,非立刻找个地点休息不可。最后她们发现了这个位臵清幽的茶馆;便立刻决定进去吃些东西。大家团团围着矮凳坐下,点了两壶龙井茶,和一些奇甜的东洋点心,她们吃着喝着,高声谈笑着,她们真像是才出谷的雏莺;只觉眼前的东西,件件新鲜。处处都富有生趣。当然她们是被搂在幸福之神的怀抱里了。青春的爱娇,活泼快乐的心情,她们是多么可艳羡的人生呢!

但是流年把一切都毁坏了!谁能相信今天在这里低徊追怀往事的我,也正是当年幸福者之一呢!哦!流年,残刻的流年呵!它带走了人间的爱娇,它蹂躏英雄的壮志,使我站在这似曾相识的树下,只有咽泪,我有什么方法,使年光倒流呢!

唉!这仅仅是九年后的今天。呀,这短短的九年中,我走的是崎岖的世路,我攀缘过陡削的崖壁,我由死的绝谷里逃命,使我尝着忍受由心头淌血的痛苦,命运要我喝干自己的血汁,如同喝玫瑰酒一般……

唉!这一切的刺心回忆,我忍不住流下辛酸的泪滴,连忙离开这容易激动感情的地方吧!我们便向前面野草漫径的小路上走去,忽然听见一阵悲恻的唏嘘声,我仿佛看见张着灰色翅翼的秋神,正躲在那厚密枝叶背后。立时那些枝叶都悉悉索索地颤抖起来。草底下的秋虫,发出连续的唧唧声,我的心感到一阵阵的凄冷;不敢向前去,找到路旁一张长木凳坐下。我用滞呆的眼光,向那一片阴阴森森的丛林里睁视,当微风分开枝柯时,我望见那小河里潺xu 碧水了。水上绉起一层波纹,一只小划子,从波纹上溜过。两个少女摇着桨,低声唱着歌儿。我看到这里,又无端感触起来,觉得喉头梗塞,不知不觉叹道:“故国不堪回首”,同时那北海的红漪清波浮现眼前,那些手携情侣的男男女女,恐怕也正摇着画桨,指点着眼前清丽秋景,低语款款吧!况且又是菊茂蟹肥时候,料想长安市上,车水马龙,正不少欢乐的宴聚,这飘泊异国,秋思凄凉的我们当然是无人想起的。不过,我们却深深地眷怀着祖国,渴望得些好消息呢!况且我们又是神经过敏的,揣想到树叶凋落的北平,凄风吹着,冷雨洒着的这些穷苦的同胞,也许正向茫茫的苍天悲诉呢!唉,破碎紊乱的祖国呵!北海的风光不能粉饰你的寒伧!今雨轩的灯红酒绿,不能安慰忧患的人生,深深眷念祖国的我们,这一颗因热望而颤抖的心,最后是被秋风吹冷了。

(原载1932年9月25日《申江日报》副刊(海潮》第2号)

6、山中访友

李汉荣

走出门,就与含着露水和栀子花气息的好风撞个满怀。早晨,好清爽!心里的感觉好清爽!

不骑车,不邀游伴,也不带什么礼物,就带着满怀的好心情,哼几段小曲,踏一条幽径,独自去访问我的朋友。

那座古桥,是我要拜访的第一个老朋友。德高望重的老桥,你在这涧水上站了几百年了?你累吗?你把滚滚水送向远方,你弓着腰,俯身吻着水中的人影鱼影月影。波光明灭,泡沫聚散,岁月是一去不返的逝川,唯有你坚持着,你那从不改变的姿态,让我看到了一种古老而坚韧的灵魂。

走进这片树林,每一株树都是我的知己,向我打着青翠的手势。有许多鸟唤我的名字,有许多露珠与我交换眼神。我靠在一棵树上,静静地,以树的眼睛看周围的树,我发现每一株树都在看我。我闭上眼睛,我真的变成了一株树,脚长出根须,深深扎进泥土和岩层,呼吸地层深处的元气,我的头发长成树冠,我的手掌变成树枝,我的思想变成树汁,在年轮里旋转、流淌,最后长出树籽,被鸟儿衔向远山远水。

你好,山泉姐姐!你捧一面明镜照我,是要照出我的混浊吗?你好,溪流妹妹!你吟着一首小诗,是要我与你唱和吗?你好,白云大嫂!月亮的好女儿,天空的好护士,你洁白的身影,让憔悴的天空返老还童,露出湛蓝的笑容。你好,瀑布大哥!雄浑的男高音,纯粹的歌唱家,不拉赞助,不收门票,天生的金嗓子,从古唱到今。你好呀,悬崖爷爷!高高的额头,刻着玄奥的智慧,深深的峡谷漾着清澈的禅心,抬头望你,我就想起了历代的隐士和高僧,你也是一位无言的禅者,云雾携来一卷卷天书,可是出自你的手笔?喂,云雀弟弟,叽叽喳喳说些什么?我知道你们是些纯洁少年,从来不说是非,你们津津乐道的,都是飞行中看到的好风景!

捧起一块石头,轻轻敲击,我听见远古火山爆发的声浪,我听见时间的隆隆回声。拾一片落叶,细数精致的纹理,那都是命运神秘的手相,在它走向泥土的途中,我加入了这短暂而别有深意的仪式。采一朵小花,插上我的头发,此刻就我一人,花不会笑我,鸟不会羞我,在无人的山谷,我头戴鲜花,眼含柔情,悄悄的作了一会儿女性。

忽然下起雷阵雨,像有一千个侠客在天上吼叫,又像有一千个喝醉了酒的诗人在云头朗诵,又感动人又有些吓人。赶快跑道一棵老柏树下,慈祥的老柏树立即撑起了大伞。满世界都是雨,唯我站立的地方没有雨,却成了看雨的好地方,水能说这不是天地给我的恩泽?俯身凝神,才发现许多蚂蚁也在树下避雨,用手捧起几只蚂蚁,好不动情,蚂蚁,我的小弟弟,茫茫天地间,我们有缘分,也作了一回患难兄弟。

雨停了,幽谷里传出几声犬吠,云岭上掠过一群归鸟。我也该回家了。于是,我轻轻地招手,告别了山里的众朋友,带回了满怀的好心情,好记忆,顺便还带回一路月色……

7、画睛

张晓风

落了许久的雨,天忽然晴了。心理上就觉得似乎捡回了一批失落的财宝,天的蓝宝石和山的绿翡翠在一夜之间又重现在晨窗中了。阳光倾注在山谷中,如同一盅稀薄的葡

萄汁。

我起来,走下台阶,独自微笑着、欢喜着。四下一个人也没有,我就觉得自己也没

有了。天地间只有一团喜悦、一腔温柔、一片勃勃然的生气,我走向田畦,就以为自己

是一株恬然的菜花。我举袂迎风,就觉得自己是一缕宛转的气流,我抬头望天,却又把

自己误以为明灿的阳光。我的心从来没有这样宽广过,恍惚中忆起一节经文:“上帝叫

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我第一次那样深切地体会到造物的深心,我就忽然热爱起一

切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东西来了。我那样渴切地想对每一个人说声早安。

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住在郊外的陈,就觉得非去拜访她不可,人在这种日子里真不

该再有所安排和计划的。在这种阳光中如果不带有几分醉意,凡事随兴而行,就显得太

不调和了。

转了好几班车,来到一条曲折的黄泥路。天晴了,路刚晒干,温温软软的,让人感

觉到大地的脉搏。一路走着,不觉到了,我站在竹篱面前,连吠门的小狗也没有一只。

门上斜挂了一把小铃,我独自摇了半天,猜想大概是没人了。低头细看,才发现一个极

小的铜锁——她也出去了。

我又站了许久,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想要留个纸条,却又说不出所以造访的目的。其实我并不那么渴望见她的。我只想消磨一个极好的太阳天,只想到乡村里去看看

五谷六畜怎样欣赏这个日子。

抬头望去,远处禾场很空阔,几垛稻草疏疏落落地散布着。颇有些仿古制作的意味。我信步徐行,发现自己正走向一片广场。黄绿不匀的草在我脚下伸展着,奇怪的大石在

草丛中散臵着。我选了一块比较光滑的斜靠而坐,就觉得身下垫的,和身上盖的都是灼

热的阳光。我陶醉了许久,定神环望,才发现这景致简单得不可臵信一—一片草场,几

块乱石。远处惟有天草相粘,近只有好风如水。没有任何名花异草,没有任何仕女云集。但我为什么这样痴呆地坐呢?我是被什么吸引着呢?

我悠然地望着天,我的心就恍然回到往古的年代,那时候必然也是一个久雨后的晴天,一个村野之人,在耕作之余,到禾场上去晒太阳。他的小狗在他的身边打着滚,弄

得一身的草。他酣然地躺着,傻傻地笑着,觉得没人经历过这样的幸福。于是,他兴奋

起来,喘着气去叩王室的门,要把这宗秘密公布出来。他万没有想到所有听见的人都掩

袖窃笑,从此把他当作一个典故来打趣。

他有什么错呢?因为他发现的真理太简单吗?但经过这样多个世纪,他所体味的幸

福仍然不是坐在暖气机边的人所能了解的。如果我们肯早日离开阴深黑暗的垫居,回到

热热亮亮的光中,那该多美呢!

头顶上有一棵不知名的树,叶子不多,却都很青翠,太阳的影像从树叶的微隙中筛

了下来。暖风过处一满地圆圆的日影都欣然起舞。唉,这样温柔的阳光,对于庸碌的人

而言,一生之中又能几遇呢?

坐在这样的树下,又使我想起自己平日对人品的观察。我常常觉得自己的浮躁和浅

薄就像“夏日之日”,常使人厌恶、回避。于是在深心之中,总不免暗暗地向往着一个

境界——“冬日之日”。那是光明的,却毫不刺眼。是暖热的,却不致灼人。什么时候

我才能那样含蕴,那样温柔敦厚而又那样深沉呢?“如果你要我成为光,求你叫我成为

这样的光。”

我不禁用全心灵祷求:“不是独步中天,造成气焰和光芒。而是透过灰冷的心,用

一腔热忱去温暖一切僵坐在阴湿中的人。”

渐近日午,光线更明朗了,一切景物的色调开始变得浓重。记得读过段成式的作品,独爱其中一句:“坐对当窗木,看移三面阴。”想不到我也有缘领略这秋静趣,其实我

所欣赏的,前人已经欣赏了。我所感受的,前人也已经感受了。但是,为什么这些经历依旧是这么深,这么新鲜呢?

身旁有一袋点心,是我顺手买来,打算送给陈的。现在却成了我的午餐。一个人,在无垠的草场上,咀嚼着简单的干粮,倒也是十分有趣。在这种景色里,不觉其饿,却也不觉其饱。吃东西只是一种情趣,一种艺术。

我原来是带了一本词集子的,却一直没打开,总觉得直接观赏情景,比间接的观赏要深刻得多。饭后有些倦了,才顺手翻它几页。不觉沉然欲睡,手里还拿着书,人已经恍然踏入另一个境界。

等到醒来,发现几只黑色瘦胚的羊,正慢慢地啮着草,远远的有一个孩子跷脚躺着,悠然地嚼着一根长长的青草。我抛书而起,在草场上纡回漫步。难得这些静的下午,我的脚步声和羊群的啮草声都清晰可闻。回头再看看那曲臂为枕的孩子,不觉有点羡慕他那种“富贵于我如浮云”的风度了。几只羊依旧依头择草,恍惚间只让我觉得它们嚼的不止是草,而是冬天里半发的绿意,以及草场上无边无际的阳光。

日影稍稍西斜了,光辉却仍旧不减,在一天之中,我往往偏爱这一刻。我知道有人歌颂朝云,有人爱恋晚霞,至于耀眼的日升和幽邃的黑夜都惯受人们的钟爱。唯有这样平凡的下午,没有一点彩色和光芒的时刻,常常会被人遗忘。但我却不能自禁地喜爱并且瞻仰这份宁静、恬淡和收敛。我回到自己的位臵坐下,茫茫草原,就只交付我和那看羊的孩子吗?叫我们如何消受得完呢?偶抬头,只见微云掠空,斜斜地排着,像一首短诗,像一阕不规则的小令。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发出许多奇想。记得元曲中有一段述说一个人不能写信的理由:“不是无情思,过青江,买不得天样纸。”而现在,天空的蓝

笺已平铺在我头上,我却又苦于没有云样的笔。其实即使有笔如云,也不过随写随抹,何尝尽责描绘造物之奇。至于和风动草,大概本来也想低吟几句云的作品。只是云彩总爱反覆地更改着,叫风声无从传布。如果有人学会云的速记,把天上的文章流传几篇到人间,却又该多么好呢。

正在痴想之间,发现不但云朵的形状变幻着,连它的颜色也奇异地转换了。半天朱霞,粲然如焚,映着草地也有三分红意了。不仔细分辨,就像莽原尽处烧着一片野火似的。牧羊的孩子不知何时已把他的羊聚拢了,村落里炊烟袅升,他也就隐向一片暮霭中去了。

我站起身来,摸摸石头还有一些余温,而空气中却沁进几分凉意了。有一群孩子走过,每人抱着一怀枯枝干草。忽然见到我就停下来,互相低语着。

“她有点奇怪,不是吗?”

“我们这里从来没有人来远足的。”

“我知道,”有一个较老成的孩子说:“他们有的人喜欢到这里来画图的。”

“可是,我没有看见她的纸和她的水彩呀!”

“她一定画好了,藏起来了。”

得到满意的结论以后,他们又作一行归去了。远处有疏疏密密的竹林,掩映一角红墙,我望着他们各自走处他们的家,心中不禁怃然若失。想起城市的街道,想起两侧壁立的大厦,人行其间,抬头只见一线天色,真仿佛臵身于死荫的幽谷了。而这里,在这不知名的原野中,却是遍地泛滥着阳光。人生际遇不同,相去多么远啊!

我转身离去,落日在我身后画着红艳的圆。而远处昏黄的灯光也同时在我面前亮起。

那种壮丽和寒伧成为极强烈的对照。

遥遥地看到陈的家,也已经有了灯光,想她必是倦游归来了,我迟疑了一下,没有

走过去摇铃,我已拜望过郊上的晴朗,不必再看她了。

走到车站,总觉得手里比来的时候多了一些东西,低头看看,依然是那一本旧书。

这使我忽然迷惑起来,难道我真的携有一张画吗?像那个孩子所说的:“画好了,藏起

来了!”

归途上,当我独行在黑茫茫的暮色中,我就开始接触那幅画了。它是用淡墨染成晴

郊图,画在平整的心灵素宣上,在每一个阴黑的地方向我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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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终于埋葬,不再期待花开和轮回。

你说,有些人注定是要被忘记的。你说,有些事注定是只能去纪念的。在黄昏的光影之中,我侧目无力地看着你淡淡的笑意,和你轻佻微扬的眉角。呼吸着初夏潮湿的暖风,忽然觉得一切如此暗淡和仓促。

我不知道,彼此是否可以真正释怀刚刚过去的故事。如同正要沉迷于花开时的微香,却就匆匆接受了花落时的颓然。我想,忘记对你来说也许是一件简单的事,因为在你色彩斑斓的世界里,我一直努力扮演着一个过客的背影,也许我可能仅仅是一个黑白的边角而已。一束花期短暂的樱花,在尚未绽放的时候,就被无心地路过和遗忘,原来就是这么随意和无奈的。

然而要我去忘记过去,恐怕会是一件困难的事。在黑白的视野中,我一直珍视着每一簇简单的线条,每一个朦胧的轮廓,何况你又是那么缤纷和美丽的身影,跃然于我苍白的世界里,还带着栀子花般的清香。仿佛是嘈杂的人群中,唯一欣然和优美的歌声,哪怕闭上双眼,依然萦绕在耳畔,依然舞动在我的脑海。

在每个人枯黄的日记本里,总是夹着几片凋零了的花瓣,让他们忆起曾经灿然的季节。虽然那些花瓣早已枯萎,但是在他们心中,这些花瓣却始终盛开着,一如初遇时的鲜艳和芬芳。那些不忍离弃的花瓣,是曾经的梦想,是不可释怀的情结,是他们无法释怀的背影和旋律。

我常常会想,如何才算是真正的忘记。也许我可以抹掉文字里所有关于你的点点滴滴,可以刻意避开那些一起走过的路,可以不再去听那些一切听过的歌,甚至可以离开这个熟悉的城市。可是我不相信,在另一个潮湿燥热的季节,在异乡的黄昏,一条陌生而寂寞的归途中,可以真的在一个瞬间,不再突然把那些故事记起。那些深深埋在心底的回忆,终于还是会生根发芽,然后无休止地盛开。刻意去释怀的心,注定不堪重负。

原来曾经发生的一切,曾经一起看尽的那些繁华,曾经不经意体会过的感动,早已超出了忘记的刻度,早已满溢出了释怀的杯口。这一杯没有成熟的岁月,比汪洋大海还要浩瀚,叫我如何才能一饮而尽;这段青涩温存的流年,似乎比一生还要漫长,又叫我如何才能一笑而过。

所谓释怀,也不过是默默铭记的借口而已。

于是我说,有些人,注定是无法忘记的。所以我说,有些事纪念不如怀念。在黄昏的光

影之中,你的微笑还是那么的美。初夏潮湿的暖风,突然催人泪下。

9、山百合

德富芦花

(明治三十三牟六月十日记)

后山山腹长满了葱茏茂密的萱草。中间点缀着一两棵山百合。白花初放,犹如暗夜的明星。转眼之间,很快开满山麓,含笑迎风。而今,这花比午夜的星星还多。

登山访花,花儿藏在深深的茅草丛里,不易发现。

归来站在自家庭院里眺望,百花含笑,要比茅草秀美得多。

朝露满山,花也沉沉欲睡了。

黄昏的风轻轻吹拂,满山茅草漾起了青波。花在波里漂浮,宛若摇曳在水里的藻花。

太阳落了,山间昏暗起来,只剩下点点白花,显得有些惨淡。

住在东京的时候,曾经就百合做过如下的记载:

“早晨听到门外传来卖花翁的声音,出去一看,只见他担着夏菊、吾妻菊等黄紫相间的花儿,中间杂着两三枝百合。随即全部买下,插入瓷瓶,臵于我的书桌之右。清香满室。有时于蟹行鸟迹之中倦怠了,移目对此君,神思转而飞向青山深处。”

夏季的花中,我最爱牵牛和百合。百合之中尤其爱白百合和山百合。编制百花谱的许六①翁,一口咬定百合为俗物。然而,浓妆艳抹的红百合,又怎能包括清幽绝伦的白百合呢?不要把我当做似是而非的风流人物吧。身处于人如云事如雨的帝都的中央,处于忙里更忙、急中更急的境遇的中央,心境时常记挂着春芜秋野之外的事物。对于一个不事农桑的人来说,买花钱就是我的活命钱。

我自从买下这瓶百合花,白天作为案旁密友,夜里拿到中庭,任凭星月照耀,夜露洗涤。早晨起来打开挡雨窗,首先映入眼帘的即是此君。一夜之间,减少了几个蓓蕾,增添了几朵鲜花。我从井里打来新水浇灌。水喷洒着花叶,带着粒粒露珠,随后放臵于回廊之上。绿叶淋水,青翠欲滴,新花初放,不含纤尘。日复一日,今天蓓蕾,明朝鲜花。今日残花,为昨天所开。热热闹闹开上一阵随即衰落,花座渐次向梢头转移。看吧,六千年世界的变迁,从这枝百合花的盛衰上也可表现出来。

对花沉思,想起了游房州的那个时候。夏还是浅浅的。我没有人相伴,时常一个人孤独地登上海边的山岭。镜之浦平滑如明镜,浮着一两点小船。矶山的绿色同海色相映照。四处阗无人声,只有阳光充溢天地。矾山渐次投入海面的部分,略显突兀,露出了岩石的肌肤。坐在这座山岩之上,白日亦可入梦。这时,一阵香风悄然而过,回头一看,一枝百合正立于我的背后。

对花沉思,想起了游相州山的那个时候。这地方即使一捧黄土也包含着历史。在倚山茅屋旁边,陡峭的石壁之上,幽深的古老洞穴里,古代英雄长眠的地方,细谷川流经之地,杉树阴下,小竹园中……随处都能看到白色的花朵。有时遇到背草的儿童,草篮上也插着两三枝。有时走在蛙声如鼓的田间小路上,猛然抬头,看见前面有饭粒般的青山。遍山萱草丛生,犹如山岳女神的头发,其间到处点缀着无数山百合,简直像自己亲手簪上去的。无风时,天鹅绒般的绿毯上织满了白色的花纹。一阵风吹来,满山茅草绿波摇荡,那无数白花宛若水面上漂动着的浮萍。

对花沉思,想起那次夏山早行的时候。山间早晨雾气冷,单衣更感肌肤寒。路越走越窄。山上松椎繁茂,山下细竹丛生。披草而行,满山露水尽沾裳。微风过后,送来一阵幽香。定睛细看,一枝山百合杂在细竹丛中开放。膛着齐膝的露水将它攀折。花朵如一只白玉杯,杯

中夜露顿时倾注下来,打湿了我的衣裳。亲手折花,清香盈袖。

对花沉思,想起那高洁的仙女的面影。清香熏德,永葆洁白之色。生在荒草离离的浮世,而不杂于浮世。她虽然悲天悯人,泪滴凝露,面对忧愁,但时常仰望天日,双目充满希望的微笑。它生在无人知晓的山中,独自荣枯,无以为憾。在山则花开于山,移园则香熏于园。盛开时不矜夸,衰谢时不悔恨。清雅过世,归于永恒的春天。这天使的清秀的面影,不正是白百合的精神所在吗?

案头一瓶百合。我每对之,则感到神游于清绝幽胜之境。每有邪思杂念,看到此花则面红耳赤。啊,百合啊,两千年前,你开在犹太人的土地上。你在人的眼里,是永远传递真理信息的象征。百合啊,你开在一个陌生国家的园圃里。百合啊,愿你将清香一半分赠予我吧。------------------------------

①森川许六(l656一l715),江户中期俳句诗人。“蕉门十哲”之一。他还长于画技.著有《韵塞》、《篇突》、《风俗文选》等书。

陈德文译

10、假如你想做一株腊梅

赵丽宏

果然,你喜欢那几株腊梅了,我的来自南方的朋友。

你的钦羡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我的书桌上,停留在那几株刚刚开始吐苞的腊梅上。你在惊异:那些看上去瘦削干枯的枝头,何以竟结满密匝匝的花骨朵儿?那些看上去透明的、娇弱无力的淡黄色小花,何以竞吐出如此高雅的清香?那清香不是静止的,它无声无息地在飞,在飘,在流动,像是有一位神奇的诗人,正幽幽地吟哦着一首无形无韵然而无比优美的诗。腊梅的清香弥漫在屋子里,使我小小的天地充满了春的气息,尽管窗外还是寒风呼啸、滴水成冰。我们都深深地陶醉在腊梅的风韵和幽香之中。

你久久凝视着腊梅,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

“假如下一辈子要变成一种植物的话,我想做一株腊梅。你呢?”你说着笑着就走了,却留给我一阵好想。假如,你真的变成一株腊梅,那会怎么样呢?我默默地凝视着书桌上那几株腊梅,它们仿佛也在默默地看我。如果那流动的清香是它们的语言的话,那它们也许是在回答我了。好,让我试着来翻译它们的语言,你听着——假如你想做一株腊梅,假如你乐意成为我们家属中的一员,那么你必须坚忍,必须顽强,必须敢于用赤裸裸的躯体去抗衡暴风雪。你能么?

当北风在空旷寂寥的大地上呼啸肆虐,冰雪冷酷无情地封冻了一切扎根于泥土的植物,当无数生命用消极的冬眠躲避严寒的时候,你却应该清醒着,应该毫无畏惧地伸展出光秃秃的枝干,并且要把毕生的心血都凝聚在这些光秃秃的枝干上,凝结成无数个小小的蓓蕾,一任寒风把它们摇撼,一任严霜把它们包裹,一任飞雪把它们覆盖……没有一星半瓣绿叶为你遮挡风寒!你能忍受这种煎熬么?也许,任何欢乐和美都源自痛苦,都经历了殊死的拼搏,但是世人未必都懂得这个道理。

假如你想做一株腊梅,你必须具备牺牲精神,必须毫无怨言地奉献出你的心血和生命的结晶。你能么?当你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迎着风雪开放出你的小小的花朵,你一定无比珍惜这些美丽的生命之花。然而灾祸常常因此而来。为了在万物肃杀时你的一枝独秀的花朵,为了你的预报春天信息的清香,人们的刀斧和钢剪将会无情地落到你的身上,你能承受这种牺牲么?也许,当你带着刀剪的创痕进入人类的厅堂,在一只雪白的瓷瓶或者一只透明的玻璃瓶里默默完成你生命的最后乐章时,你会生出无穷的哀怨,尽管有许多人微笑着欣赏你,发出一声又一声由衷的赞叹。如果人们告诉你:奉献和给予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你是不是同意呢?假如你想做一株腊梅,你必须忍受寂寞,必须习惯于长久地被人们淡忘冷落。你能么?

请记住,在你的一生中,只有结蕾开花的那些日子你才被世界注目。即便是花儿盛开之时,你也是孤零零的,没有别的什么花卉愿意和你一起开放,甚至没有一簇绿叶陪伴你。”好花须得绿叶扶”,这样的格言与你毫不相干。当冰雪消融,当温暖的春风吹绿了世界,当万紫千红的花朵被水灵灵的绿叶扶衬着竞相开放,你的花儿早已谢落殆尽。这时候,人们便忘记了你,春之圆舞曲是不会为你奏响的。

假如你问我:那么,你们何必要开花呢?我要这样回答你:我们开花,决不是为了炫耀,也不是为了献媚,只是为了向世界展现我们的风骨和气节,展现我们对生命意义的理解。当然,我们的傲骨里也蕴藏着温柔的谦逊,我们的沉默中也饱含着浓烈的热情。这一切,人们未必理解。你呢?

我把做一株腊梅的幸与不幸、欢乐与痛苦都告诉你了。现在,请你告诉我,你,还想不想做一株腊梅。

哦,我的南方的朋友,我把腊梅向我透露的一切,都写在这里了。当你在和煦的暖风里读着它们,不知道你还会不会以留恋的心情,想起我书桌上那儿株腊梅。此刻,北风正在敲打着我的窗户,而我的那几株腊梅,依然在那里默默地绽蕾,默默地吐着清幽的芬芳……

12、一株行走的草

简媜

敕勒川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我来到广阔的草原上,被细微的声音吸引。

那是自草原底层所发出的,牧草舒络筋骨的声音;也是被风吹袭时,草尖与游云相互拥

舞的声音。那是人声交错的世界里听不到的微语,人的眼眸与耳识总是停伫在尘世的荣华上,遗忘了草原上有更深奥的交谈。

我逐渐明了,其实人世的生灭故事早已蕴涵在大自然的荣枯里,默默地对人们展示这一切,预告生生不息,也提挈流水落花。人必须穷尽一生之精神才能彻悟,但对这草原上的每一棵草而言,春萌秋萎,即具足一生。人没有理由夸示自己生命的长度,人不如一株草,无所求地萌发,无所怨悔地凋萎,吮吸一株草该吮吸的水分与阳光,占一株草该占的土地,尽它该尽的责任,而后化泥,成全明年春天将萌生的草芽。

众草皆如此,才有草原。

我不断追寻,哪里能让我更沉稳,哪里可以教我更流畅;在熙扰的世间,却不断失望。才知道我所企盼的,众山众水早已时时对我招引,只是我眼拙了。山的沉稳,成就了水的流畅,水的宽宏大量,哺育了平野人家、草原牛羊。

如果田舍旁的稻花曾经纾解我的心,不仅是勤奋的庄稼人让它们如此,更是平野与流水让它们如此。如果,深山里的松涛曾经安慰我,那是山的胸襟让它如此。如果桃花的开落曾经换来我的咏叹,我必须感恩,是山、水、花、鸟共同完成的伦理,替我解去身上的捆绳。

我不曾看到一座单独的山,山的族群合力镇住大地;也不曾看到一条孤单的河,水的千手千足皆要求会合。不曾有过不凋萎的桃花,它们恪守生灭的理则,让四季与土地完成故事。

荣,是本分的;枯,也是本分。

在我眼前的草原,无疑地也是天地伦常的一部分。吸引我的这一幅和谐,乃是天无心地苍茫着,山无心地盘坐着,草原无心地拂动着,牛羊无心地啮食着,而我无心地观照着。

此时的我,既是山里的一块岩,也是天上游动的云;是草的半茎,也是牛羊身上的汗毛。

人不能自外于山水,当我再次启程,我是一株行走的草,替仍旧耽溺在红尘里的我,招魂。

13、翠竹清音

李四平

流连在赣南的山水间,常常被一种生命的景象所打动,那就是随处可见的丛丛翠竹。

翠竹,是赣南山岭上不会褪色的衣裳。

翠竹,是赣南江河边舒展大气的图画。

翠竹,是村头屋舍边忠诚友善的陪伴。

“翠竹江村缭白沙”的美景,曾使苏东坡以为是梦,当然”酒醒风动竹”的深夜,他又从随处生存的竹子身上,获得了心灵的莫大慰藉。

赣南的竹子,是一种平常可见的景观,更是与山水同在的生命。

每一棵竹子,拥有着坚韧不阿的骨气,任凭风雨吹打、霜雪欺压而不屈的筋骨,颜色不改、根柢不移的性格。

每一竿翠竹,都有对家园的挚爱,它们守持故土,不为疾风流云所动。

每一竿翠竹,都是威武不屈的英雄,富贵不淫的丈夫,贫贱不移的君子,它们忠贞其志,不改其节。

做为和睦融洽的群体,翠竹是一种清雅的生命,平和的风景。

它们相依共存时,可以漫山遍岭地同生长,一起把生命的青颜翠色延伸到天高地远。

有了翠竹,莽莽山岭就不会荒芜。

有了翠竹,蜿蜒河流便有了生动的座标。

有了翠竹,宁静村舍就多了希望的生气。

翠竹摇风,在赣南山水间挥扬起生命的旗臶。

潇潇竹林、淡淡清风,曾使多少客居赣南的人心生诗情雅意。

曳曳竹影、淅淅雨声,曾使多少学者灵光闪现,意解心开。

在赣南的清风竹影中,周敦颐开蒙课徒,传道授业,将”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的精神注入人们的心灵。

在赣南的山岚竹韵间,一代理学宗师王阳明先生,不仅力倡”知行合一”,更用”正心”与”良知”的至理,感召着世道人心。

赣南的竹子,让苦难者找到坚强,让思想者受到启示,让智慧者得到顿悟。

翠竹,是坚韧而灵动的生命,在它的悠长清音里,原本就有一番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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