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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明史事三题

收稿日期:2003-06-16

作者简介:方志远(1950-),男,江西吉安人,江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历史学教授,历史学硕士、文学博士,主要

研究明代政治与制度、明代市民文学、明清地域文化与社会经济。

阳明史事三题

方志远

(江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江西南昌 330027)

摘要:导致王阳明贬谪龙场的《乞宥言官去权奸以章圣德疏》,“去权奸”三字乃后来所加;贬谪途中,所谓刘瑾派人加害,乃阳明主观臆测;阳明由龙场至吉安为庐陵知县,乃正常职务变动,与刘瑾的被诛杀无任何关系。阳明与宁王府关系密切,乃不争事实;阳明往福建勘乱而取道南昌,既为便道归省,也是为给宁王贺寿;政敌攻击阳明“通濠”固属猜忌,也与阳明平日行事不避嫌疑有关。阳明“惧内”的真实原因,是体弱多病、缺乏生育能力。

关键词:明代;王阳明(守仁)

中图分类号:K 820=4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579(2003)0420099208

N e w I nspection and Discussion on Three

Events of W ang Yangming ’s Life

FANG Zhi 2yuan

(H istory Culture and T ourism School ,Jiangxi N ormal University ,Nanchang 330027,China )

Abstract :The paper inspects and discusses s ome aspects of Wang Y angming ’s life and holds that :First ,the three w ords “qu quanjian ”(去权奸)in the “Qi yu yan guan qu quanjian yi zhang sheng de shu ”which made Wang Y angming relegate to Longchang were added by latecomers ;The statement that Liujin sent people to do harm to Wang in his relegation way was yangming ’s subjective guess ;Wang went to Ji ’an to be prom oted the head of Luling C ounty ,which belonged to a regular pers onnel change and wasn ’t related to Liujin ’s death.Second ,it was a fact that yangming had a close relationship with Ning wang family ;Wang went to Nanchang in his way to Fujian ,which not only aimed to g o hometown ,but als o to congratulate on Ning wang ’s birthday ;Be 2

cause of guess his enemies in the g overnment accused Y angming of “T ong hao ”(通 ),which was related to Y angming ’s actions at his ease ordinarily.At last ,the true reas on of Y angming ’s being afraid of his wife was that he became weak and couldn ’t bear.

K ey w ords :The Ming Dynasty ;Wang Y angming (Shou ren

)

第36卷第4期2003年7月 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Journal of Jiangxi N ormal University (S ocial Sciences )V ol.36N o.4 Jul.2003

001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

曰:“此虎狼穴也,何得无恙?”因诘公出处。公乃吐实。

道士曰:“如公所志,将来必有赤族之祸。”公问何以至

此。道士曰:“公既有名朝野,若果由此匿迹,将来之徒

假名以鼓舞人心,朝廷寻究汝家,岂不致赤族之祸?”公

深然其言。……遂由武夷山至广信。

黄绾与阳明为密友,这段记载的基本内容应该是由阳明自己提供的。钱德洪、王畿作《年谱》,在此基础上增加了更为离奇的故事:

……(阳明投江后)附商船游舟山,偶遇飓风大作,

一日夜至闽界,奔山径数十里,夜扣一寺求宿,僧故不

纳。趋野庙,倚香案卧,盖虎穴也。夜半,虎绕廊大吼,

不敢入。黎明,僧意必毙于虎,将收其囊。见先生方熟

睡,呼始醒,惊曰:“公非常人也。不然,得无恙乎。”邀至

寺。寺有异人,尝识于(南昌)铁柱宫,约二十年相见海

上。……与论出处,且将远遁。其人曰:“汝有亲在,万

一瑾怒逮尔父,诬以北走胡、南走粤,何以应之?”因为

蓍,得《明夷》,遂决策返。

据《年谱》所载,阳明“托言投江”的时间是正德二年夏,经过游舟山、走武夷、潜入南京,再度回到杭州的时间是当年十二月。其间有大半年的时间,正是阳明隐匿徘徊的时间。而促使阳明最终放弃隐匿、毅然前赴龙场,或许是因为状》、《年谱》所说的“僧人”或“异人”劝说,或许是在南京任吏部尚书的父亲王华的劝说,当然,更为重要的是阳明自己的决心。

刘瑾派人跟踪阳明并欲加害之其实是不成立的。被刘瑾列入“奸党”名单、榜示天下的有53人,首列前任大学士刘健、谢迁,尚书韩文、杨守随、林瀚,都御史张敷华,郎中李梦阳,阳明排在其后为第八人。对于“罪魁”刘、谢、韩、杨等人,刘瑾也并没有派人加害,毋论“协从”阳明。

湛若水在为阳明作《墓志铭》中专门点破此事:“此佯狂避世也。”并为之作诗:“详狂欲浮海,说梦痴人前。”[5]湛若水乃真知阳明者。《墓志铭》又言:“(阳明)初溺于任侠之习,再溺于骑射之习,三溺于辞章之习,四溺于神仙之习,五溺于佛氏之习。正德丙寅(正德元年),始归正于圣贤之学。”阳明热衷于玩弄阴谋,世人皆知,即使成为天下仰慕的大宗师后,仍然时时有恶作剧。[6]阳明杭州投水及武夷山奇遇等等,应是其这方面性格的表现。自己喜欢玩弄阴谋,因此猜测别人也在玩弄阴谋。只要注意到阳明至龙场后仍然担心刘瑾的加害而准备好石棺的事实,就不难理解他在杭州时怀疑刘瑾

加害而伪为投水。钱德洪、王畿《年谱》及黄宗羲《明儒学案》或者忽视了阳明的性格,或者有意为尊者讳,才将杭州投水说成是由于刘瑾加害、阳明无奈之举。

其三、关于刘瑾被诛、阳明离龙场为庐陵知县。

《行状》和《年谱》只是说阳明离龙场驿为庐陵知县,《明儒学案》和《明史》则径言阳明得离龙场驿为庐陵知县是因为刘瑾伏诛。这是不符合史实的。

阳明于正德元年十二月因上疏下狱、廷杖、贬谪,次年春离京南下,经过一番“投水”的周折,于正德二年十二月离余姚赴龙场,到龙场驿的时间是正德三年春夏之交。正德四年年底,阳明在得到吏部文书后,离开龙场驿,赴任庐陵。在龙场的时间大约是一年零八九个月。但阳明由龙场驿丞为庐陵知县,与刘瑾伏诛却毫无关系。

从正德元年十二月贬谪之令下,到正德四年十二月,阳明的贬谪期已过三年,吏部应该安排他的职务。而在这三年时间里,朝中大局也相对稳定。刘瑾为首的宦官势力除了继续对文官集团中的反对派势力进行打击之外,并没有挑起新的政治事端。相反,为了收买人心、巩固权力和地位,反倒推行了一些兴利除弊的措施。[7]阳明此时远在贵州,与中原、中央音信隔绝,自然也不会再去恼怒权贵。

刘瑾被杀是在正德五年八月,而杀刘瑾的契机是正德五年四月发生的安化王之乱。此事见《明武宗实录》卷五三、四九,《明史》卷十六《武宗本纪》所载时间与《实录》相同。而据《年谱》,阳明在正德五年三月即刘瑾被杀的前五个月、安化王叛乱的前四个月已抵达庐陵,所以《年谱》并不说阳明任庐陵知县是因为刘瑾的被诛。黄绾撰《行状》、湛若水撰《墓志铭》,也不将阳明知庐陵和刘瑾的被诛连在一起,因为二者之间是没有联系的。黄宗羲《明儒学案》将刘瑾被诛和阳明任庐陵知县填挂上钩,是忽略了二者的时间关系而凭主观的臆断。黄宗羲以个人之力完成《明儒学案》这样的巨著,发生一些史实上的错误本来也是难免的,遗憾的是成于众多专家之手而又以严谨著称的《明史》,也以讹传讹,却是十分不应该的。影响所及,致使今日的一些学术著作也沿袭这样的错误。①

二、关于阳明“通濠”

阳明的事功,平定宁王宸濠之乱为其巅峰。但是,虽然阳明因平宸濠之乱而受爵新建伯,却不断有人猜测并攻击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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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期方志远 阳明史事三题

①如侯外庐、邱汉生、张岂之诸先生主编的《宋明理学史》说:“刘瑾伏诛,王守仁一年之内连升三级,先是由庐陵知县升授刑部四川清吏司主事(按:应是南京刑部),旋调吏部验封清吏司主事,再晋升为文选清吏司员外郎。”(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下卷第一册P203)虽然没有明言刘瑾伏诛与阳明离龙场任庐陵知县的关系,却仍然有这种意思。陈来所著《宋明理学》则直言:“刘瑾死后,知庐陵县。”(辽宁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P257)方尔加的博士论文《王阳明心学研究》也说:“正德五年,刘瑾被诛,阳明升江西庐陵知县。”(湖南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P8)杨国荣《心

学之思———王阳明哲学的阐释》则说:“王阳明在庐陵的时间并不很长。正德五年八月,刘瑾伏诛,王阳明的政治生涯出现了转机。同年十二月,王阳明升任南京刑部主事。翌年调至北京,任吏部主事。”(三联书店1997年版P39)这里不仅弄错了刘瑾“伏诛”的时间,也未明阳明并未去南京赴任就已改调吏部,所以也就不可能“调至北京”。

“通濠”,弟子冀元亨也因此送了性命。有关阳明“通濠”的主要表现,在嘉靖初所修《明武宗实录》的两段文字中进行了集中和整理:

初,守仁奉命勘事福建,以宸濠生日,将届取道南

昌贺之,会大风,舟不得前。至丰城,知县顾泌以变告。

守仁大骇,遂弃官舟,取小艇潜迹还赣。时宸濠与其伪

国师刘养正谋使人追之,不及。文定闻守仁还,急以卒

三百迓于峡江。至吉安,进曰:“此贼暴虐无道,久失人

心,其势必无所成。公素望重,且有兵权,愿留镇此城,

号召各郡邑义勇,为进取图,贼不难破也。”守仁初不

许,既而深然其言。乃下令各郡邑,谕以大义。与文定

日夜筹画,军需器械粮草旬日间皆具。①

(刘)养正少有词藻,号才子,会试屡不偶,诡谈性理,以要名誉,士夫多为所欺。王守仁尤重之,曰:“此吾

道学友也。”正德十年,养正赴濠聘,一见许以可为汤武,

又语及陈桥之变,意甚相得,然厚自掩饰。……守仁在

南赣,尤为濠所慕,馈遗相属于道。尝贻书陆完,谓可任

江西巡抚者,惟守仁与梁宸耳。守仁又尝遣其门生湖广

举人冀元亨者游说濠,时人莫知其故。是岁,濠生日,守

仁假公使,先期约养正往贺,会于吉安舟次,剧谈至夜

半。养正先别去,遂从逆。濠自出南浦驿迎入府,拜为

军师,日夕望守仁至。遣人于生米观候之。而守仁至丰

城闻变即返,濠实不虞守仁之见图也。养正就擒后,犹

冀守仁活之。守仁畏口,逼令引决,传首至京。妻子没

为奴。比守仁自南昌还,其母丧暴露,使人葬之,且祭以

文曰:“君臣之义,不得私于其身;朋友之情,尚可伸于其

母。”有儒生上书辩论君臣朋友本无二理,守仁为之愧

屈。元亨寻为太监张永捕获,械至京,亦死狱中。②

从这两段文字中可以看出,当时有关阳明“通濠”的依据是:一、宁王对阳明十分倾慕,馈遗不绝,并推荐其为江西巡抚,阳明则遣弟子回访;二、阳明借公使福建之便,绕道南昌贺宸濠生日,且先期约刘养正会于吉安舟次;三、起兵吉安,非其情愿,乃知府伍文定所迫;四、阳明与宁王谋主刘养正关系密切,并杀其灭口。这些猜测以及由《实录》将其记载,曾引起舆论的不平,谈迁直斥为“怼笔”,阳明弟子们更进行了反复辩驳。

宁王倾慕阳明、馈遗不绝,阳明遣弟子回访,以及阳明与刘养正的交好并厚葬其母,都是不争的事实,阳明的弟子和崇拜者们也并不讳言,甚至津津乐道。

黄绾《行状》记:

时濠阴谋不轨,亦已有年。一日,命安福举人刘养

正往说公云:“宁王尊师重道,有汤、武之资。欲从公讲

明正学。”公笑曰:“殿下能舍去王爵否?”既而令门人冀

元亨先往,与濠讲学,以探其诚否。元亨与语矛盾。濠

怒,遗还,密使人杀于途,不果。[1]

黄宗羲《明儒学案》记:

宸濠致书问学,阳明使先生(元亨)往答之。濠谈

王霸之略,先生昧昧,第与之言学而已。濠拊掌谓人曰:“人痴一至是耶?”一日讲《西铭》,先生反复陈君臣之义

本于一体,以动濠。濠大诧之,先生从容复理前语。濠

曰:“此生大有胆气。”遂遣归。[8]

赵善政《宾退录》记:

刘养正者,少有词藻,能谈性理,自幼与阳明交。

阳明重之,曰:“此吾道学友也。”后赴宁王宸濠聘,许以

汤武,濠大喜。阳明在南赣,养正称之,故极相慕重,馈

遗不绝。阳明心知之,而欲藉养正以为间也,亦遣其门

人冀元亨往报,以探其所为。濠与养正谓阳明厚己,而

不虞义兵之遽起,故败。养正既擒,阳明令其自杀。

郑晓《今言》亦记载了阳明与宁王的见面:

王阳明初见宸濠,佯言售意,以窥逆谋。宴时,李

士实在坐。宸濠言康陵(按:指明武宗朱厚照)政事缺

失,外示愁叹。士实曰:“世岂无汤、武耶!”阳明曰:“汤、武亦须伊、吕。”宸濠又曰:“有汤、武便有伊、吕。”阳明

曰:“若有伊、吕,何患夷、齐。”自是,阳明始知宸濠谋逆

决矣。乃遣其门生举人冀元亨往来濠邸,觇其动静,益

得其详。于是始上疏请提督军务,言:“臣据江西上流,

江西连岁盗起,乞假臣提督军务之权,以便行事。”意在

濠也。司马王晋溪(王琼)知阳明意,复奏称王某有本之

学、有用之才,今此奏请相应准允,给与旗牌,便宜行事。

江西一应大小缓急贼情,悉听王某随机抚剿,以故濠反,

阳明竟得以此权力起擒贼。[9]

这些记载有其真实部分,但也都吸取了一些传闻,更为重要的是它们想说明这样一个事实:在与宁王的交往中,阳明倒更具有主动性;但这种主动性,却并不意味着阳明的“通濠”,而是试探。这在逻辑上是说得通的。早在正德九年,阳明的同乡、江西按察副使胡世宁就曾上疏,极言宁王威福日张、“礼乐刑政渐不自朝廷出”[10]。由于宁王的反诬,胡世宁被谪戍沈阳。正德十二年,宁府典仪阎顺及内官陈宣、刘良逃出南昌赴北京告变,由于有钱宁、臧贤的庇护,宁府并未受到惩治。此后,巡抚江西都御史孙燧又多次上疏,密告宁府图谋不轨,但均被宁王死党截获。虽然武宗没有认真和宁府较劲,但至正德十二、三年间,即阳明受命为南赣巡抚期间,宁府的动态和居心,用《明史》的话说,已是“朝野皆知”[11]。既然是朝野皆知,而宁王又广为搜罗党羽,阳明对此不可能没有认识。因此,趁书信来往之际,遣弟子往宁府回礼并刺探宁府的动静,正符合阳明喜弄阴谋的性格。

201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

②《明武宗实录》卷一七六,正德十四年七月丁巳。

《明武宗实录》卷一七五,正德十四年六月庚辰。

第4期方志远 阳明史事三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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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示的尊重,也是常规性礼节,阳明也不例外。但阳明为贺寿而行色匆匆,也难怪政敌进行抨击。至于其先期约刘养正会于吉安舟次,未见阳明弟子进行辩驳,当属事实。但疑问也由此而生。既然阳明为给宁王贺寿而匆匆离开赣州,又约上刘养正,为何又不与养正同行?从吉安至南昌,放船而下不过两天,养正能赶上宁王的生日,阳明为何晚了两天才到丰城?或许只有两种解释:其一、舟次遇风,阳明身体虚弱,不敢顶风而前,刘养正则冒险先行。其二、见面时,刘养正对阳明进行拉拢,阳明疑惑,故缓行待变。其实,宁王在寿诞的次日发难,也是事出突然,因为朝廷已经在讨论对宁府的制裁,而且派了亲贵大臣赶赴南昌进行戒谕。①这些情况远在安福的刘养正也未必知道。说阳明与养正另有默契、非杀之以灭口是缺乏根据的。

高岱的一段话倒富有讽刺性:

使守仁先期至,获于宴,则不死即囚耳。江西大小诸臣,无一人得免者,独守仁以硕果不食,奏此 功,非谓天意可乎![12]

有人幸免于难、创不世之功,却为人所猜疑;难道一定要被一网打尽,舆论才得清静?阳明初为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不久即提督军务、升左副都御史,仕途正顺;而且,其学说虽然与朱学相悖,却一直以“圣学”正宗自居,完全没有随宸濠“靖难”的思想基础。武宗虽然荒唐、政局虽然紊乱,但朝廷根基并没有动摇,而且也没有形成任何能够对朝廷构成威胁的军事力量。在这种情况下,阳明完全不可能冒着祸灭九族的风险,去干帮助宸濠推翻北京政府的近于荒唐的事情。倒是挺身而出通告宁王谋反并起兵讨伐,才真是冒灭九族之祸。郑晓《今言》说:

宸濠之役,王阳明不顾九族之祸,贼擒奏凯。……

宁藩反时,余时年二十一,应试在杭,见诸路羽书,皆不敢指名宸濠反。或曰江西省城有变,或曰江西省城十分

紧急,或曰江西巡抚被害重情,或曰南昌忽聚军马船只,

传言有变。惟阳明传报,明言江西宁王谋反,钦奉密旨,会兵征讨。[17]

徐阶《阳明先生画像记》则说:

武皇帝之在御也,政由嬖幸,濠悉与结纳,至或许为内应。方其蹶起,天下皆不敢意其遽亡。先生引兵而西,留其家吉安之公署,聚薪环之,戒守者曰:“兵败即纵火,毋为贼辱。”呜呼!此其功岂可谓幸成、而其心事岂不浩然如日月哉!

虽然如此,阳明仍然免不了遭受猜忌,究其原因,固然有政界和学界对手的恶意攻击,也与阳明处事不避嫌疑有关。阳明处事的风格就是处处出人意表,所以也时时给自己引出麻烦。

三、关于阳明的“惧内”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说:“吾浙王文成之立功仗节,九死不回,而得严事夫人,唯诺恐后。”[18](《勋戚?惧内》)阳明为天下景仰的真男子、大丈夫,竟然“惧内”,确实令沈德符感到纳闷。但阳明的“惧内”却是事实,并有其难言之隐。

弘治元年(1588),阳明十七岁(其实尚未满十六周岁),奉父命往南昌完婚。夫人诸氏,是江西布政司参议诸养和的女儿。各种迹象表明,阳明与妻子的关系十分微妙,甚至可以说很不和谐。兹举数例。

其一、新婚之夜,阳明彻夜未归。《年谱》记:

(弘治元年)七月,亲迎夫人诸氏于洪都。外舅诸

公养和为江西布政司参议,先生就官署委禽。合卺之

日,偶闲行入铁柱宫,遇道士趺坐一榻。既而叩之,因闻

养生之说,遂相与对坐忘归。诸公遣人追之,次早始还。

其二、在为岳父所作的祭文中,阳明公然表示愧意:

我实负公,生有余愧;天长地久,其恨曷既。[19]

其三、嘉靖四年正月,诸氏去世,没有留下子女。阳明的诗文,没有一篇是为诸氏而作;在阳明所作的祭文中,有祭奠岳父和岳母的,但没有祭奠妻子的。《年谱》说到诸氏去世,只用了两句话:

嘉靖四年正月,夫人诸氏卒;四月,附葬于徐山。

其四、嘉靖五年十一月,继室张氏生子。取名“正聪”(七年后改名“正亻意)。《年谱》记:

(嘉靖五年)十一月庚申,子正亻意生。继室张氏出。

……初名正聪,后七年壬辰,外舅黄绾因时相避讳,更今

名(正亻意)。

《行状》更将张氏生子和诸氏不育并记:

配诸氏,参议养和公讳某女,不育。抚养族子曰正

宪。诸氏卒,继张氏,举一子正亻意。

从上述材料可以得出这样一些结论:一、阳明对诸氏几乎从来就不感兴趣。二、阳明对诸家有愧意。三、诸氏没有生育能力。

阳明对诸氏的不感兴趣,可以说没有任何疑问。这可以从新婚之夜的回避———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以及在诗文中从不提及诸氏得出结论。夫妻感情不好,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阳明似乎也从来没有对任何女性感兴趣,这就十分不正常了。从常情来说,男人对女人的不感兴趣,只有一种可能:性功能低下并由此产生的自悲。

阳明是否性功能低下,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明确的记载,但阳明自幼身体虚弱,却是事实。关于这一点,阳明自己从不讳言。正是因为身体虚弱,所以一直讲求养生之道,《年

401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①《明武宗实录》卷一七五,正德十四年六月丙子。

谱》于此屡屡予以记载,略举数条:

(成化八年)九月丁亥,先生生,是为九月三十日,

太夫人郑娠十四月。

(成化十二年)先生五岁不言。

(弘治元年,十七岁)合卺之日,偶闲行入铁柱宫,遇道士趺坐一榻,既而叩之,因闻养生之说,遂相与对坐

忘归。

(弘治五年,二十一岁)举浙江乡试……侍(父)龙山公(王华)于京师……为宋儒格物之学……官署中多竹,

即取竹格之。沉思其理不得,遂遇疾。先生自委圣贤有

分,乃随世就辞章之学。

(弘治十一年,二十七岁)读晦翁(朱熹)上宋光宗疏……悔前日探讨虽博,而未尝循序以致精,宜无所得。

又循其序,思得渐渍洽浃,然物理吾心终若判而为二也。

沉郁既久,旧疾复作,益委圣贤有分。偶闻道士谈养生,

遂有遗世入山之意。

(弘治十五年,三十一岁)告病归越,筑室阳明洞中,行导引术。

从上述记载可以看出,阳明身体的虚弱既有先天的不足,也有后天的失调,所以不到三十岁便因体弱多病而产生“遗世入山”之意。新婚之夜在铁柱宫与道士论养生彻夜不归,看似偶然,却不能排除是对夫妻生活的缺乏信心所致。联系到阳明弘治八年给岳父的祭文中说“我实负公,生有余愧”,上述推测可以说是成立的。

弘治十五年的《乞养病疏》是阳明入仕之后的第一个病假报告,内称:

臣自去岁三月,忽患虚弱咳嗽之疾,剂灸交攻,入

秋稍愈。遽欲谢去药石,医师不可,以为病要既植,当复

萌芽。勉强服饮,颇亦臻效。及奉命南行,渐益平复。

遂以为无复他虑,竟废医言,捐弃药饵,冲冒风寒,恬无

顾忌。内耗外侵,旧患仍作。及事竣北上,行至扬州,转

增烦热。……追诵医言,则既晚矣。[20]

从春末到入秋,一直咳嗽不止,很可能是染上肺病。这对本来就虚弱的身体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此时阳明年仅三十一岁。随后便是四年之后所受的廷杖及贬谪龙场。正德三年,阳明在龙场,有人请教神仙术,阳明说了自己的身体状况:

仆诚生八岁而即好其说,今已余(逾)三十年矣,齿

渐摇动,发已有一、二茎变化成白,目光仅盈尺,声闻函

丈之外,又常经月卧病不出,药量骤进,此殆其效也。[21]

这时阳明才三十八岁,本应是年富力强,却已是视力下降、听力衰退、齿松发白、疾病缠身。虽然从龙场回到内地以后的二十年里,阳明的学说席卷华夏,阳明的事功震惊朝野,但阳明的身体却是每况愈下,阳明每一份请求休假的奏疏,无一例外要说到自己的身体状况。

最能说明问题的是,正德十年,四十四岁的阳明立堂弟守信之子正宪为后。据《年谱》说,这是阳明之父王华的主意:

立再从子正宪为后。正宪字仲肃,季叔易直先生兖之孙,西林守信之第五子也。先生年四十四,与诸弟守俭、守文、守章俱未举子,故龙山公(王华)为先生择守

信子正宪立之,时年八龄。

王华一共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阳明,为元配妻子郑氏所生;次子守俭、四子守章,为侧室杨氏所生;三子守文,为继室赵氏所生。女儿也是继室赵氏所生,嫁给了阳明首徒徐爱。令王华迷惑的是,若说阳明没有子女是因为长年在外奔波,或因身体不好、或因诸氏没有生育能力,而另外三个儿子都长住余姚、绍兴,竟然也都没有子女。

不但父亲迷惑,阳明也感到没有信心,所以才立堂兄弟守信的第五个儿子正宪为后。

在宗族制度盛行的时代,个人属于家庭,家庭又属于家族。一个家庭出了大人物,这个人物应属于整个家族。按明朝的荫子制,三品以上大臣可荫一子入国子监读书;而内阁大学士及与其地位相当的官员的儿子或孙子,还可以因朝廷大典或本人的业绩荫子或孙为锦衣卫的带俸百户或千户。如果这个官员没有后代,便享受不了这份“皇恩”。如果自己没有儿子,又不立同宗子弟为继子,那便是自外于家族,将受到整个家族的唾弃。

但立他人之子为后,不管这“他人”是谁,都是令人非常尴尬的事情。在当时的社会,夫妻没有生育,一般认为是妻子的过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古代妇女的“七出”之条中,不育便是其中的一条,妻子没有生育能力,丈夫可以休妻。从这个意义上说,纳妾倒是对不育妇女的人道。妻子不育,丈夫纳妾也成了天经地义之事。如果纳妾乃至纳数妾之后仍然没有生育,这责任才会被认为在丈夫身上。

阳明的父亲王华在妻子郑氏生育之后尚纳杨氏为妾,又在妻子去世后娶了继室赵氏。何况阳明无子,纳妾也是应该的。但阳明并未纳妾,而是收养子为后,这等于是承认自己没有生育能力,而不是妻子没有生育能力。否则,为何不纳妾?要说新婚之夜欠了妻子的情,但这件事情比起绝后这件事来说,简直不值一提。可以认定,阳明新婚之夜到铁柱宫与道士谈论养生,并非是忘了婚期,而是有意逃避可能发生的性生活的不和谐。而阳明的不纳妾而收养子为后,也并不是因为“严事夫人”,而是因为没有勇气纳妾、因为没有信心生儿育女。

在中国历史上,“惧内”的名人倒是不少,而名人中的妻子为“悍妇”者也不少。如明代的另一位伟男子、令倭寇闻风丧胆的戚继光,以及景泰朝的大学士高谷,也都以“惧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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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期方志远 阳明史事三题

名,其妻也都是“悍妇”。但所有的“悍妇”都有其“悍”的理由,即都会生儿子,都有育。另外几位更著名的“悍妇”,汉高祖刘邦之妻吕氏、唐高宗李治之妻武则天、清文宗奕 之妻叶赫拉那氏(慈禧),也都曾生儿育女。但诸氏却没有生育,又并不是“悍妇”,其家族也微弱,没有任何使阳明“惧”的理由。要说“惧”,阳明只是惧自己,惧自己没有生育能力。

《行状》公然写上诸氏“不育”,惟一的理由是阳明的继室张氏生了儿子。但并没有也不可能解释阳明为何不纳妾、为何在44岁时收养他人之子为后。看来,阳明去世前二年继室张氏所生之子正聪,或许是个疑问。除非是弟子们为阳明寻找到了解决生育问题的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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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戴利朝)

601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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